蒲生邸事件
那是一幅女性穿着和服的肖像画。画中人只有上半身,似乎是坐在椅子上。在她背后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插了玫瑰的花瓶。担任模特儿的女性已经不年轻了,但脸上却挂着媲美红色玫瑰的娇艳笑容。
是蒲生珠子。
张大嘴巴,孝史抬头看那幅画。
「这、这是——」
「咦,怎么你只看一眼就知道它是什么来头了吗?」小野好像蛮佩服的,连音量都提高了。「还真是不简单啊。」
「这是谁画的?」
小野更加挺起已经突出的小腹,得意地吹嘘:「是平松辉树的画呦。」
平松——辉树?
「你说的辉树,是不是辉煌的辉再加一个树木的树?」
「唔,没错。」
惊讶之余,孝史继续张着合不拢的嘴,转头看向小野。这下小野更高兴了,用力搓着鼻子。
「呀,这有点意思吧?这是平松大师在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〇)的佳作。当时,平松先生不像现在这么有名,所以画也不怎么值钱。不过,换作今天,它可真是无价之宝呦。」
终于把嘴巴闭上,润润干涩的喉咙后,孝史问道:「平松辉树是那么有名的画家吗?」
小野做出快要昏倒的姿势,「什么嘛,你不是说你知道这幅画吗?你不是从画风看出它是平松先生的作品吗?」
啊!这个画风——独特的运笔方式,层层堆叠的油彩——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印象。他曾在蒲生邸看过蒲生嘉隆的画,画中的人是鞠惠,这幅画则是珠子。只是,画风非常相近,几乎可说是一模一样。
在蒲生家,与武人的血液一起流动的,是深厚的绘画天赋。嘉隆有这方面的才华,宪之虽然没有,但到了儿子辉树这一代却开花结果。
孝史也曾被误认为是这位大人物。
「平松先生今年肯定会受勋的,」小野高兴地说道:「呀,真是了不起啊。」
「小野先生为什么会有这幅画?你认识画中的女性吗?」
小野一个劲地点头。「不可能不认识吧?她是原本住在蒲生邸的大小姐,名叫珠子。」
「为什么平松辉树先生会画她的肖像呢?」
「这个嘛……这我就不知道了。这幅画也是我爷爷从珠子小姐那里得来的,时间一久,价值就暴增了好几倍。我听我爷爷说,珠子小姐非常感谢他帮蒲生邸拍下值得纪念的照片。」
这幅画被送到这里是在昭和的三十五年。这么说来,在那之前,珠子和贵之已经跟辉树本人见过面了。他们会以怎么的方式相遇?又是如何达成和解——互相接受对方的呢?
「听说珠子小姐在平松先生还未成名之前,就暗地里资助他很多。」
是吧,我说是吧!孝史觉得很高兴。
「这位叫珠子的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她也不是泛泛之辈呢。」小野说:「大东和计程车,你听说过没有?那可是全日本最大的计程车公司呦,而她正是会长夫人。」
孝史又再度露出笑容。
「你看她长得这么美,听说脑袋也很不错。对了,我想起来了,她女儿还曾经代表日本参选过环球小姐。」
一边点头,孝史一边笑。笑完后,他仰头看着画中的珠子。
「可惜的是,她去年过世了。享寿七十七岁,不过,她也不枉此生了。家人给她办了个超级豪华的大葬礼,儿子、孙子加一加有二十几个。」
这次,孝史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珠子是一脸阴郁地说如果战争发生了,她就要去死的珠子吗?是那个握着蒲生大将的手,泪湿脸颊,赖着不走的珠子吗?没想到她好好活过了战争和战后,还以计程车公司会长夫人的身分,风风光光地过世。在二十名子孙的看护下,举办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豪华大葬礼。
何其幸福的人生啊!光是看这幅画就可以理解,画中珠子的微笑已经说明了一切。虽然已届中年,但珠子还是美丽的。特别是若有所思、静止不动的时候。同父异母的弟弟辉树以画家的眼光看出了这永恒不变的美,将它呈现在画布上……
岁月流逝了,并不代表一切也会跟着流逝——
「你真是个怪人。」
小野一脸狐疑地目送他离去。直至新桥车站为止,迎着春风的孝史都是笑容满面地走着。
3
平成六年四月二十日,中午。
在今天来到之前,孝史尽可能不去想这天的事。虽然很困难,但他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脑袋当成压力锅,用力盖上盖子、转紧把手,直至内部的压力过大,爆炸为止,他都要拼命忍耐着。
他已经在东京展开一个人的生活。早上没人叫他起床,光想办法不迟到就很辛苦了,可只有今天,他一大早就自动睁开眼睛,焦急地等着迟迟不露脸的太阳,痴痴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浅草的雷门,就算平日人也很多的观光景点。背对着仲见世通(神社、寺院中的商店街)的喧嚣人潮,孝史站在门柱前,一面对自己说:冷静、冷静,一面却还是东张西望,手不得闲。他又是搔头又是抹脸,又是查看领子有没有翻好,又是偷瞄手表,确定秒针还有在走。所有称之为「等待」的行为他都做了,笨得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在等人。
他在图书馆翻过很多资料,知道不管是战时还是战后,凡是有人为了躲空袭或逃难而跟亲人走散、失去联络的,都会约定只要活着就来这里碰面。雷门是这么一个象征性的场所,虽然他是误打误撞的,不过还真是选对了地方。
十二点一分过了、二分过了、三分过了,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表。四分的时候,他往仲见世的方向伸长脖子,想说会不会看到娇小可爱的老婆婆正辛苦地穿越人群而来。十二点五分的时候,他把手表放到耳边,确定它还有声音。
然后,就在这时候,有人出声喊他。
「请问——」
他抬起眼睛,发现有个身高跟自己差不多的年轻女性正趋身向前,用试探的眼光打量他。虽说她蛮年轻的,还是比孝史大,应该是二十五岁吧?或是二十五到三十之间。她身穿嫩黄色的春季套装,从领口露出飘逸的白色罩衫。
「不好意思,您是尾崎孝史先生吗?」她终于问道。
不是阿蕗,不是娇小可爱的老婆婆——。
好痛,孝史的心揪紧了。好像什么东西飞来贯穿了他的前胸,在他的身体挖个洞后,又从背后飞了出去。风从那个洞冷冷地灌了进来。
「是。」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没错,敝姓尾崎。」
对方脸上浮现终于安心了的表情。这时,那舒展的眉宇让孝史清楚看到某人的影子。
她笑的时候,眼睛跟阿蕗好像。
「我叫堀井蓉子。」她行了个礼,「不瞒你说,是我奶奶叫我来的……。她要我今天中午十二点来到这里,跟一位叫尾崎孝史的先生见面,把信交给他。」
「你说你奶奶……」
那么,这位堀井蓉子是阿蕗的孙女啰。
「是吗?」孝史点了个头,立正站好后,看着对方的脸说道:「麻烦你特地跑一趟真不好意思,我是尾崎孝史,跟你奶奶有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