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在大战前的这个时代,搞不好说起这种事会被警察逮捕。尽管孝史觉得未免有些夸张,还是将这一点列入考虑。毕竟,就连孝史也知道,在战前这个时期,日本的「神」只有一位。然而平田却说他能够做到那位「神」都做不到的事——在历史中自由来去。
就这么办!孝史下定决心。他要尽可能小心,先离开这个房间,去看看蒲生邸内部。最好也先搞清楚这府邸的主人和他的家人是些什么人物。因为,万一这里是研究时光旅行的科学家的住所,而平田从旁协助的话……
自己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容还没消失,门口便传来声响。接着,门猛然打开,平田探头进来。
孝史急忙收敛笑容,眼尖的平田却已经看到了。他迳自走到被窝边,一屁股坐下,这一连串动作的途中眼睛都没有离开孝史的脸。
「你挺开心的嘛。」劈头就是这句。
「因为我觉得好多了。」孝史回答,「而且,有许多难得的体验。」
平田身上穿着铲雪时同一件毛衣、长裤,右手拿着卷成长筒状,看来像报纸的东西。他盘腿坐着,把那卷东西递给孝史。
「你看看吧!」
打开来一看,果真是报纸。「东京日日新闻」,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的早报和二十五日的晚报。
「仓库里有个地方专门放旧报纸,我从那里摸来的。」平田解释。
看到报纸时,说实话,孝史连确认发行日期都花了一点时间。因为报纸上横写的字是从右到左排列的。印在栏外最上面的「东京日日新闻」这个名称,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看成了「闻新日日京东」。
二十五日的晚报的一个版面分成四大段,每一段都大大地标着黑底镂空的活字。
最上面那一段是直书。「高桥是清自传」——以前的「自传」和现在的「自传」意思应该一样吧。还附了一段标题为「活生生的明治史」的文章来推荐。但是,这本看似严肃的书旁边,刊的广告却是「男女生活设计」这本书名令人忍俊不住的书。看样子,应该是同一家出版社的关系,都是千仓书房出版的。
第二段从左到右,一整行被「座讲学古考教佛」横排字样填满了。下面以直书写着「佛教为东洋思想之精华,亦为我国文化一大要素」。
孝史抬眼看着平田。「昭和十一年已经可以刊登这种广告了吗?」
平田的表情显得很意外:「咦?」
「日本在加入太平洋战争之前,国家清一色是神道信仰,其他的宗教没有生存的空间,不是吗?有这种广告真奇怪。」
平田的脸上逐渐出现笑容,有如向阳的雪逐渐融化。「所以,你鼻头才会冒汗?」
孝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的确湿湿的。「我干嘛非流汗不可?」
「八成是自以为抓到骗局的证据了吧!」平田似乎很愉快,「你现在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吧?以为这是场什么大手笔的戏,这些报纸你也认为是假造的,所以看到佛教讲座的广告,以为我在伪造上出了破绽。我没说错吧?」
孝史无话可说。
「准备考大学的人,啊,就是因为要准备考大学,所以才不会去念现代史吧。」平田说,「你说的没错,在太平洋战争之前,日本的确就像『国家神道』这四个字所说的,神道是名符其实的国教。但是,这并不是在昭和才明定的。早在庆应四年(一八六八)政府颁布『神佛判然令(神佛分离令)』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平田拿走孝史手上的报纸。「但是这份报纸和广告都是真的。不管你相不相信,现在就是昭和十一年的东京。不说别的,我干嘛为了骗你,还特地伪造这种东西?」
孝史很不高兴,闭紧了嘴不吭声。心思被看穿让他有所不甘,平田所说的话合情合理令人生气,可是心里那种被平田的诡辩所骗的感觉又实在挥之不去,让孝史烦躁不已。
平田的视线落在报纸上,笑得更开心了。
「你看!」说着,手指着第三段右边。
「这边是三省堂的广告,广告的还是简明英日辞典呢!多令人怀念哪!学生时代真是人手一本。原来从这时候就已经这么畅销了。」
这则简明英和新辞典的广告写着:「无时无刻、随身必备的好辞典!」虽然不想笑,孝史却笑了,觉得这广告词真是简单明了。拿来当随身听的广告,搞不好会大受好评呢,无时无刻、随身必备的随身听。
「你不觉得很讽刺吗?」平田说。视线已经移到最上面那一段广告。
「哪里讽刺?」
「最上面那一段高桥是清自传的广告。」
即使他点明了,孝史还是不知道讽刺在哪里。于是平田笑了。
「你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个叫高桥是清的人,在昭和十一年的现在,是日本的大藏大臣(注:政府机关大藏省的首长。大藏省相当于我国的财政部)。而他现在这个时间,已经被青年将校拿军刀、手枪暗杀了。暗杀行动是今天早上五点左右开始的。」
孝史直瞪着平田的脸看。因为他猜想,如果一直盯着平田看的话,他全身上下所发出的负面光芒、那种令人厌恶的灰暗气氛,可能更加强烈。这一刻,孝史就是如此地想彻底讨厌这个男人。
「你瞪我也没有用,」平田说,「历史上的事实,以及你对此一无所知的事实,再怎么瞪都不会改变。」
「反正我就是笨嘛!」
「没有人这么说,」平田说,然后掏着长裤的后口袋,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给孝史看。「你爱吃甜的吗?这是千惠姨给的,说要给我外甥吃。」
那是森永牛奶糖的盒子。上面的天使商标一模一样,只是横写的「森永」变成「永森」而已。
「里面还有一半,」平田摇摇盒子,发出卡沙卡沙的声音,「这是大盒的,一盒要十钱。千惠姨唯一的乐趣就是甜食,想想她的薪水,就知道这份好意是不能糟蹋的。要是你讨厌吃甜的,就还给她吧。」
「千惠姨是阿蕗的……?」
「同样都是女佣,是一起工作的老前辈,快六十岁了吧。」
「她和阿蕗很要好吗?」
「像母女一样。你问这些做什么?」
因为我觉得阿蕗很可爱,对她有意思——孝史哪敢这么说。他拿了一颗牛奶糖,一边剥开包装纸,一边喃喃说起别的事。「可是,气氛还真平静。现在真的是二二六事件发生期间吗?这里真是安静得可以,没有半个人吵闹半句。真的有军事叛变在进行吗?」
「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平田冷冷地回答,「而且,这样才好。在军事叛变结束之前,你可要悄悄地躲在这里。加上今天,顶多只要忍耐四天。」
「媒体没有因为事件而骚动吗?」
「陆军把报导挡下来了。所以,东京日日新闻要到明天早报才会出现第一次报导。最早的相关报导应该是今天傍晚的收音机吧!」
平田强而有力的视线射过来,好像要看穿孝史眼睛深处似的。
「别想去打听这些,也别想去看外面的状况,知道吗?」
孝史点头,牛奶糖梗在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