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她到底在蒲生邸工作了多少年呢?就一个长年住在这里的人而言,房间实在是太过简朴,没有几件东西。就算是佣人的房间,也未免太空洞、太冷清了。难道这也是一个穿越时空来到过去的人的感觉?也许生活在昭和时代的人,生活上并不需要那么多物质上的东西?
孝史悄悄离开千惠的房间,朝隔壁房间移动。拉门也一下子就打开了。然后,如同他有点内疚又有点期待的猜测,这里是阿蕗的房间。这次,他也是由挂在墙上的和服看出来的。
老旧的榻榻米和火盆与千惠的房间相同。这些可能是每个佣人都分配得到的。不过,阿蕗的房间里没有桌袱台,也没有衣柜。倒是在采光窗的正下方,有一个小小的书桌。而书桌旁边,有一个放小东西的柜子,上面有一个玩具似的镜台。镜子上面罩着小毛巾,由形状可以知道那是镜台。
孝史慢慢横越房间,伸手摸了摸镜台,掀开小毛巾,圆圆的镜子上没有半点脏污,擦得干干净净。镜台有一个小小的抽屉,上面有金属制的把手,可以拉开。
孝史先回头看了看,赶走内心的罪恶感之后,拉开了抽屉。
里面有发夹、木梳、黑色的发圈——应该是拿来扎头发的吧,没有看到化妆品类的东西。简朴的程度,与妹妹房间镜子前林立的瓶瓶罐罐连比都不用比。
抽屉底有一张剪报。孝史拿出来看。
上面大大地写着「蝴蝶」。字体和刚才在东京日日新闻上看到的广告相比,显得时髦一点,算是很摩登的字体。这也难怪,因为仔细一看,就知道这是化妆品的广告。
「白粉十二色」、「定价六十钱」、「世界顶级白粉」。
原来阿蕗想要这个啊!孝史心想。一定是希望以后有一天能买才剪下来的吧。
孝史把东西放回原位,有点犹豫,但还是伸手去开下面柜子的抽屉。最上面那一层,似乎是拿来当作针线盒,放满了针线和碎布之类的东西。第二层是铅笔、小刀,以及几张千代和纸,其中还有折了一半的。
然后再下面是几张捆成一束的明信片。
(我弟弟有时会写信给我。)
孝史的心跳骤然加遽,回头望了望拉门。不知是幸或不幸,没有任何人。
孝史慢慢地拿出那捆明信片,抽出最上面那张来看。
字很丑。正面的收信人住址以东京市曲町起头。「蒲生宪之陆军大将府内向田蕗」,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寄件人只写着「向田胜男」,省略了住址。
翻到背面,字是直写的,还是很丑,几行字扭来扭去,不时歪出去又歪回来。
「姐姐,你好吗?
有一段时间没写信给你。我很好,天气很冷,姐姐没有感冒吧?
工作很忙。上一封信也写过,我的组长是个非常严格的人,我一直挨骂。虽然我的工作是为国家建造伟大的军舰,可是有时候还是会想家。姐姐现在学会做面包了吗?
如果有休假的话,我们一定要到银座去玩,去看电影。我会再写信的。再见。 胜男」
孝史把这张明信片反复看了两次,看完之后,准备拿下面的明信片,却停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好羞耻。
阿蕗这个名叫胜男的弟弟,和孝史同年。为了国家,在可怕的组长——大概类似工厂作业长的上司吧——的叱责下建造军舰。他负责的,可能是上螺丝、抛光零件、搬运材料之类单纯的工作。照来信内容看,应该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想必他每天都要操劳一些与杂用相差无几的工作,过着被使唤、压榨的日子。
(我们一定要去银座去玩,去看电影。)
这是做弟弟的一个字一个字用心刻出来,写给住在主人家帮佣的姐姐的信。怎么能让不相干的人随便偷看呢!
孝史小心地把明信片归回原位。关上抽屉,站起身来。
(有时候还是会想家。)
阿蕗的故乡在哪里呢?孝史突然想到。还有,提到那件睡衣的事时,阿蕗曾问他:「是偷来的吗?」这时候,他才第一次了解阿蕗开口询问的心情。这个时代还是那样困苦的时代啊!至少,对阿蕗和胜男这样的人是如此。
孝史转身走出了阿蕗的房间。回到走廊上,再往前走到第三道拉门前。这道拉门也一样没有上锁。打开一看,里面比之前任何房间都还要冷清,完全感觉不到有人住在里面的气息。榻榻米缺了一块,大概是某个已经辞职的佣人的房间吧。
于是,孝史再度站在那段台阶下方。
毛玻璃后面已经不见人影,也听不到人声。不管千惠姨和阿蕗之前在做什么,现在显然已经结束了工作,去做别的事了。他也注意到,玻璃的另一边似乎比刚才暗了一些。
上去看看吧!孝史的脚踏上台阶。
一步、一步,心脏果然怦怦跳个不停。但是这次胸口的悸动,和之前的有些许不同。怀疑自己陷入骗局的想法大大消退,现在纯粹只是担心怕被别人看到。在多了解周遭的环境之前、在多得到一些资讯之前,孝史不希望被任何人逮到。
一级、二级,孝史爬了上去。爬到第六级,正对着门口。握住玻璃制的门把,冰冰凉凉的。手心可以感觉到有棱有角的形状。
他试着转动门把,门把发出叽的声音。然后,门稍微向后打开了。
从十公分左右的缝隙间流泄出来的,是阳光——自然的亮光。附近应该有窗户。接着,孝史感觉到空气中飘来一股甜甜的味道。很香,很像是松饼或饼干的味道。
孝史从门缝中探头进去。
之前他猜这个房间是佣人的工作室,只猜中了一半。事实上,这里并不是房间,而是个稍微宽一点的走廊。地板是木头的,墙壁也只是漆成冷清的白色,左右两边既没有门也没有墙。前面的墙边靠着一张深约五十公分的细长桌子。仔细看来,好像是烫衣架。三口看来沉重无比的熨斗稳稳地坐镇在桌子的一端,粗粗的电线缠着横纹的布。
电线已经从墙上的插座上拔下来了。孝史深有所感地凝视着插座,那份外熟悉的形状已许久未见。
以指尖碰了碰熨斗,还热热的。就在熨斗旁边,有一个大概是利用烧红的炭来发热的,底部形状像水泥抹刀的东西,斜斜地靠着墙。这个也还是热的。所以刚才千惠和阿蕗两个人是在这里熨衣服啊,孝史不禁微笑。
就在这时候,右手边的走廊前方,突然传出一声女子的尖叫声。
3
孝史僵在当场。因为过度惊愕,甚至忘了呼吸。
但是,那只是短暂的瞬间。因为,继第一声尖叫之后,再度响起另一次叫声,孝史一听出是阿蕗的声音便跑了起来。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展开行动了。
声音传来的位置,从孝史所在的地点看过去是在左手边。一口气穿过那个有烫衣架、形同通道的小房间,向左直走,有一个三级的小台阶。上去之后右手边有个沉重厚实的木门。孝史不顾一切,急忙打开那扇门。打开之后,又是一道短短的走廊,里面有两扇门,一扇在左边,另一扇在尽头。阿蕗的声音听起来是从尽头的门后面传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