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不久,孝史的身体开始往下坠落。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往下、往下、往下。因为眼睛张不开,所以不知道自己是在平田之前还是之后。深怕平田松手,所以更是紧抓住平田上衣不放。
坠落、坠落、不停地坠落。
突然间,孝史的屁股重重着地。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像被铁棒贯穿身体,直透脑门。
但是,在冲击之下猛然睁开眼睛看到的,并不是平田所说的护墙后的后院,没有蒙上厚厚一层灰的冷气室外机,也没有轮辐折断生锈的破脚踏车。
孝史是在熊熊烈火之中。
他目瞪口呆,心里呐喊着,饭店怎么还在烧?都已经过了半天了,火势还没被扑灭?
但是,眼前正在烧的是柴堆,地板也变得焦黑。火焰从天花板覆盖而下。采光窗外是一片火红的夜空。
怎么会这样!我还在柴房里!
平田就在旁边。他俯身向前蹲,身体缩成一团,倒在地上,背上着了火。孝史尖叫着冲过去,在尖叫中扑打他背上的火苗。
「不对!平田,不是这里!我们回来了!」
孝史嘶吼着抱起平田,把他拖出柴房。柴房的门已着火,当孝史他们冲出柴房的同时,柴房的门也拖着火焰脱离柴房,啪嗒一声倒向庭院。
孝史睁大眼睛看四周。
明明是夜晚,天空却是红的。空气很热。蒲生邸形成耸立的黑影,屋顶附近冒出阵阵浓烟。那不是来自暖炉的烟囱。浓烟里火星四迸,然后——
他听到尖叫声从府邸里传来。
回头一看,府邸后面的树林也着火了。道路另一边的建筑也一样,不,在开阔的夜空之下,鲜红的火苗四处窜起,越烧越大。
「危险。」平田呻吟着说,把孝史的身体往后拉。「趴下!」
听到平田这句话的同时,传来咻的破空之声。孝史扭身朝平田拉的方向像跳进游泳池般扑向地面。当他身体悬空时,耳里听到有东西撞击地面。
蒲生邸的后院结结实实地接住了孝史。他的脸在地面上擦破了皮。尽管孝史脸向地背朝天,但他还是知道上一刻的所在处瞬间燃起了新的火焰。
「快走!快走!」平田大喊,「是燃烧弹!被油溅到就会烧过来!
孝史不顾一切地在地面上爬。以手指扒着土拼命爬动。在他前方一步之遥的平田伸手拉他,两个人逃到树丛下。一回头,刚才落地的那颗燃烧弹的火焰,正像活生生的怪物般,攀爬着蒲生邸的砖墙。窗框着火了。
府邸里传出异常尖锐的叫声。佣人出入的小门如爆破般向外打开。在令人昏厥的恐惧中忘了要眨眼的孝史,看到一个人形的火球冲了出来。
那个人双手高举,两脚猛踏,为了逃离缠身的火焰,发疯似地来回跳动、尖叫,在地上不停翻滚。后院没有孝史出发前所看到的雪,干燥的地面没有能力扑灭火焰,那个人惨叫着,一直滚到孝史跟前,伸出手臂。
孝史吓得一动也不动,没有伸手去拉那个人的手,但是,那时他看到了。头发烧焦、皮肤上起了无数水泡,伸出皮焦肉烂的手向孝史求救的那名女子的面孔。
是阿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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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史的脑袋里也燃起了一团火。眼皮后一片鲜红,瞬间什么都看不到。理性短路了,黑暗的眼睛深处爆出了火花。
即使如此,他还是看得见阿蕗朝他伸过来的手,那景象已烙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看到她手上的皮肤烧焦,没有一块是完好的。看到她在空气中乱抓的手,指尖上沾满了院子的泥土。
这时候,就在身边某处发出了巨大的隆隆声。有东西啪嗒啪嗒地倒下。隆隆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好像整片地面自己用力跺脚,想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连同夜空一起震碎。
爆炸声将孝史拉回现实——变成火球的阿蕗在地上翻滚的现实。孝史当下抛下所有的判断能力和理性,想朝着阿蕗冲过去。但是,脚正要使力的时候,背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抓住了他的后领,无情地把他拉了回来。
「住手!没有用的!」
是平田的声音。孝史被他拉住,脚踩了空,刹时间力气尽失,头无力地垂在地面上,但是他还是朝着继续烧燃的阿蕗,像游泳般把双手伸出去。
孝史嘶喊:「放手!放开我!」
「已经没救了!」
平田也朝他吼。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将孝史拦腰抱住,硬是把孝史从阿蕗旁边拉走。阿蕗焦黑的手突然间无力地垂落在地面上,身体动也不动了。一看到这个景象,支撑着孝史的动力也顿时消失无踪,任凭平田拖着,一路向后退。他踩到自己的下摆,棉袄睡衣从肩膀滑落。在平田的拉动之下,棉袄整个脱落,留在地面上。
「到前面马路上去!这边!快点!」
平田使劲大吼着,身子前倾,拉着孝史往前院方向走。孝史已然分不清前后左右,只感到膝盖无力地颤抖着。背后传来啪喳的声音。回头一看,柴房烧毁了。坍塌的同时,原本被封在柴房内部的火焰和热气也一并释出。热风向孝史和平田袭来,孝史感觉到自己的头发、眉毛、鼻毛都焦了。
阿蕗出来的那扇小门一直开着。在平田的拉扯之下,脚步蹒跚地经过时,孝史发现热风从那里吹出来。蒲生邸内部也起火了,砖造的府邸烧起来了。困惑与愤怒的呐喊从孝史从心底升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田停下脚步,回头看蒲生邸。一停下来,只见他整个身体晃来晃去,站都站不稳。在火光的照射之下,平田的脸一时火红,一时又回复苍白。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孝史发现他嘴角有唾液流下。
「是、是空袭,」平田痛苦地说。
「是美军的空袭。」
「空……」
嘴巴一张开想要说话,喉咙就烫到了。孝史猛烈咳嗽,平田又拉住孝史,两人紧紧抓住彼此,在蒲生邸的前院跌倒。
刚才在夜空下有如刚萌芽的火苗,现在已经长出又大又粗的火焰枝干,并且到处肆虐。包围住这个地区的森林和绿地,沉没在黑夜之中,火焰的触手四处蠢动。孝史的脑海里,蓦地浮现以前看过的夏威夷照片中,火山爆发岩浆流出的样子。
突然间听到破裂声,玻璃碎片从天而降。孝史用手护住头脸往上看,蒲生邸一楼转角房间的窗户玻璃碎裂,连带将其中一片窗户给撞开了。火焰从那边喷出来。而旁边的窗户,还有二楼中央的窗户,像是遭到无形的狙击手的狙击,一一碎裂,火舌猛然窜升。火焰朝着平田和孝史伸出魔手,仿佛要把他们抓进府邸里一般。
才感觉热风从前面吹来,却立刻又从后面、右边袭来,接着是左边,仿佛尽情地在愚弄孝史。刚才才吼着要平田放手,现在却牢牢抓住他的手,由他当前导,孝史只顾着跟随他的脚印亦步亦趋。平田跌进树丛里,孝史把他扶起来,明知道蒲生邸前的马路就在眼前,却因为浓烟和热气,连要睁开眼睛确认位置都没办法。好不容易,他们连走带爬地来到马路上的时候,从蒲生邸某扇破裂的窗户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发狂似地喊着「鞠惠、鞠惠」,接着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鞠惠——!」成为最后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