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贵之这时候才转过来看孝史。「你都听到了,所以不必担心。葛城医生是为我们家看病的医生,年纪虽然大了些,医术是一流的。」
「谢谢……」孝史低头道谢,急忙加上:「您。」
「医生说,他一有空马上就出门,不过可能得等到晚上。」
晚上?孝史低头看平田没有表情的睡脸。能撑到那时候吗?
「不能先送到哪家医院吗?」
贵之粗粗的眉毛动了动,似乎有点困扰。「这恐怕很难。我们没有车,而且天气这么差。如果用推车推过去,恐怕对病人反而更不好。」
可是,如果平田真的是脑溢血的话,还是尽早就医比较好吧?
可能是察觉到孝史的焦躁,贵之继续说:「照葛城医生的说法,如果是撞到头部,最好不要乱动,还是让病人躺着比较好。」
这让孝史再次体认到时代的不同。现在是昭和十一年,跟平成六年是不一样的。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没有那么进步,没有分秒必争抢救脑部病患或伤患的能力。医生治疗是早是晚,才差几小时,救不活的人就是会死,救得活的人就能活下来。这个时代只能听天由命。
既然这样,让平田安静地躺着的确是比手忙脚乱地移动来得好。
疲倦像湿毛巾般沉重地裹住孝史。自从逃离平河町第一饭店以来,命运就一直和孝史作对。
贵之安慰地说:「我会和葛城医生保持联络的。医生一出门往这里来,我会算好时间到半路接他。」
「让我去!」
听到孝史自告奋勇,贵之和阿蕗相视而笑。
「随你。这个到时候再商量。听阿蕗说,你也受伤了。」
「我已经没事了。」
贵之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回应。准备离开房间时,他对阿蕗说:「阿蕗,今天要请葛城医生住下来。还有,看那场骚动的情况,有可能要住上好几天。麻烦你准备一下。」
阿蕗低头答应。贵之出去之后,她还是望着他刚才所在的地方。
「他做人还真好。」
尽管应该感谢他,尽管受到他的帮助,孝史还是忍不住咕哝了一句。他跟这个贵之似乎合不来。
阿蕗被这句话转移了注意力,她从孝史完全停顿的手中取走湿毛巾,说:「贵之少爷对我们下人是很好的。」
接下来阿蕗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说:「鼻血好像止住了。」
正如阿蕗说的,血似乎已经止住了。但是,平田的脸显得更苍白,眼皮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呼吸也很缓慢。看起来简直跟死人没两样。
「孝史,这次你可别逃走,要好好照顾你舅舅哦。」
不用说,孝史当然不会逃走。「嗯,我会的。」
「我到楼上去了。如果真的有事,你知道的吧?到起居室的那条走廊途中,不是有一个小房间吗?」
「有烫衣架那里是不是?」
「对。你就到那里看我在不在。我也会留意,不时过来看看情况的。你一定不可以在府里到处乱跑哦!只有贵之少爷才会对我们那么好,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很有可能会被赶出去的。」
「我知道了。」
阿蕗站起来,离开房间。她身上像工作服的白衣看起来有点灰灰的。房间变暗了——下午也已经过了一大半了吧。
于是,孝史被孤伶伶地留下来,守候着平田。现在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平田会好吗?孝史呆呆地想。
万一他好不了,死了,孝史就得在这个时代活下去了。这个即将迈入战争的时代,这个被后世评为亡国危机的时代。
但是,就算现在想到这些,孝史并没有恐惧的感觉。这时候去担心那些也没有用。
现在,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阿蕗全身焦黑被烧死的模样;是那个空袭夜晚的情景——蒲生邸所有窗户玻璃全部碎裂,夜空一片火红。
(我要怎么做才能救阿蕗?)
我一定要尽快在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来临之前,把她从这幢府邸带走。只要人不在这里,就不会被落在这里的炸弹烧死了。如果平田的说法是真的,救了在某个世界里应该死亡的阿蕗,也不会对历史发展造成影响,孝史可以不必有所顾虑,专心想该怎么救她。
代替平田在这里工作如何?把之前的情由,当然是他们编造的那些,一五一十向这幢府邸的主人解释,说他要代替舅舅在这里工作,或许行得通。
时间漠然地过去。孝史凝视着平田的睡脸,每当心思快要飘向空袭的场面时,就硬把那些念头赶跑。
强烈的疲倦和无力感,让他打起瞌睡,梦见自己在接受补习班的考试。每一道题他都顺利解开,明年一定可以考上第一志愿……
孝史突然惊醒。平田还是老样子。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呢?来到这里之后,根本没想过现代的事啊!
(也难怪,根本没有那种心情啊!)
孝史对静静地待在房里感到腻了,站起来扭开头顶上那颗灯泡的开关。四周静下来之后,觉得远远地好像有人在说话。他凝神细听。
那是一个人以平板的声调在说话,不是对话。听起来也不像真人的声音。
孝史悄悄地看了看平田,确定他的情况没有变化之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来到走廊,声音稍微清楚了一些。爬上台阶,把通往有烫衣架房间的门打开一个小缝,声音变得更清晰了。
是收音机。正在播报新闻。
那是种金属般的声音,杂音又多,很难听清楚,不过确实是收音机播报员的声音。孝史的手握着门把,就这样专心听起新闻。
「第一,本日下午三点,第一师团辖区下达战时警备令。第二,依战时警备令,重要物件应由军方保护,并由军方维持一般社会治安……」
播报声是从起居室的方向传过来的。是谁在听呢?
「第三,目前治安维持良好,一般市民应各自从事分内工作。」
这应该是被贵之称为「那个骚动」的二二六事件的相关报导吧,但乍听之下,实在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只能勉强听懂第三点是呼吁一般市民安心生活。
双腿有点发抖。孝史心想,啊啊!真的发生了。
孝史关上门,悄悄后退。现在还是乖乖听阿蕗的话,别引起无谓的骚动。至少要等到医生来。
就在转身之际,孝史的头上、蒲生邸的某处,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是枪声!
第三章 事件
正确地说,那声音其实还不到「巨响」的程度,差不多就像今年夏天孝史被迫关在家里念书时,从附近公园频频传来的烟火爆炸声。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孝史就是知道那是枪声。心脏慢了一拍才开始怦怦乱跳。这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就在为枪声感到惊愕的下一瞬间,孝史突然想起来了——挂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墙上的蒲生宪之的经历。
(——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发当天,蒲生大将留下长篇遗书自决。)
对了!原来如此!孝史恍然大悟。就是这件事。刚才的枪声是蒲生大将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