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那是什么?」
问话声从起居室的方向传来。是贵之的声音。孝史再次打开原本准备关上的门,走到有烫衣架的房间中央。
贵之立刻就从孝史的左边出现,看到孝史在那里,显得很惊讶。但是他还来不及责备就先问:
「你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吗?」
「听到了。我想是从楼上传来的。」
贵之抢在孝史前面,快步向右边跑,孝史也跟了上去。
穿过有烫衣架的小房间,又有一个小门,打开之后,里面是地势稍低的土地,原来是厨房。有两口形状像钢盔的瓦斯炉,稳稳地安在砖造的墙边。背对着瓦斯炉的是流理台,阿蕗和一个身形娇小、背部微驼的老婆婆,穿着相同的日式围裙站在一起洗碗盘。水从一个形状像螺旋桨的复古式小水龙头流出来。孝史心想,哦,已经有自来水了啊!接着又想,有也是应该的,又不是江户时代,而且这里又是这种独门大院。
孝史一冲进去,阿蕗和老婆婆都吃惊地抬起头来。阿蕗急忙用围裙下摆擦手,那是女佣准备听主人下令的动作。但是,她什么都还没说,贵之就急着问:「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声音?」
「您是说——刚才的声音?」
阿蕗以不确定的语气重复贵之的问话,并且和老婆婆对看。
「不是厨房发出来的吧?」
面对贵之的再三追问,两人的表情显得更加困惑了。孝史急得简直快跳脚。好想大声告诉他:刚才是你爸爸自杀了啦!那是枪声!真是急死人了。他的嗓门也因此变大:「刚才就说过了,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不是这里。」
听到这几句话,贵之突然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失去了生气。他以一种茫然的空洞眼神转头看孝史。
「哦,说的也是。」他喃喃地说,「果然。」
「您说的果然是指……?」阿蕗不安地问。但是贵之却好像忘了身边还有别人似的,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没有听错,我也听到那个声音了。是楼上,二楼。」
孝史一字一字慢慢地、用力地说,然后注视着贵之的脸,心想他对自己父亲的自杀是不是早有预感?所以才会说「果然」这两个字?
「不用到楼上去看看吗?那是枪声啊!」
贵之无神地眨了眨眼睛。这时候孝史才发现,站在一起的话,他的身高比贵之稍微高了点。
「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蕗表情凝重地问。贵之听到这句话,恢复了正常。他轻轻地摇摇头,吩咐道:「阿蕗和千惠都待在这里。在我允许之前,不要离开。」
贵之往起居室的方向折回去,孝史还是跟着他。当他们两人来到起居室时,房间对面的另一扇门正好打开,那个叫珠子的女孩也匆匆跑了进来。
「啊,哥哥,原来你在这里?」
她立即停下脚步。她穿着白天那身和服,袖子轻轻摇晃着。
「爸爸的房间发出了奇怪的声响,不知是怎么回事?」
「我也听到了。你确定是爸爸的房间吗?」
「嗯,确定。」
「我去看看。」
贵之跑上楼。目送他上去之后,珠子的眼光才落在孝史身上。她歪着头仔细打量。
「你是谁?」
明明是这么紧急的时候,孝史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近看一幅画。静止的珠子美极了,和白天看到那个会说会笑会动的她判若两人。现在孝史正在看的是一幅「珠子肖像」。
「你是哥哥的朋友?」
听到她进一步追问,孝史这才想起自己的立场。刚才在冲动之下,忘了事情的轻重,竟跟着贵之跑到这里来。
「呃,我……」
起居室里的收音机仍低声播放着。可能是那个声音干扰了珠子,她向孝史靠近一步。
「什么?你说什么?」
「那个……还是先上楼比较好吧?」
孝史一时之间头脑不灵光,只好用这句话搪塞。结果珠子的反应出乎意料。她一下子伸手握住孝史的手。
「我一个人会怕。你也一起来。」
说完,珠子便拉着孝史往楼梯走。孝史找不到留在起居室的理由,也编不出借口,只好被拉着走。
楼梯相当宽敞,台阶平缓,是光润的栗子色,中间铺着深红色的地毯。珠子脚上穿着足袋(注:一般穿着和服及木屐时所穿的袜套。大拇指及其他四指分开的设计,有别于一般袜子),孝史穿着袜子,两个人都没穿鞋,踏着地毯爬上阶梯。楼梯以平缓的角度向右弯曲,爬到尽头是一道木质走廊,是相同的栗子色,铺上了同样的地毯。沉重的木门沿着走廊一字排开,门与门之间挂着镶金框的画。
珠子牢牢握住孝史的手。那是一只柔嫩细滑的手,没有半点湿气,非常干爽。
「令尊的房间在哪里?」
「那里。」
珠子向走廊右边走。孝史的手被她牵着,也跟着走。没有半个人从任何一扇并排的门出来。没有人在吗?没有人听到刚才的声响吗?
珠子停下脚步,指着走廊尽头的门。
「就是那扇门。」
她没有放开孝史的手便直接向后退,空着的另一只手抓住栏杆。
「不晓得哥哥是不是在里面?你可以打开来看看吗?」
孝史凝视着珠子的脸。她看着门,非常害怕。她也听出刚才的声响是枪声吗?
「喏,你出声问问看嘛!」
珠子放开孝史的手,用那只手在孝史背后推了一下。孝史走到门边,握拳敲门。
一次、两次。没有回应。没办法,只好握住门把试着开门。门把可能是黄铜的吧。暗金色的门把动了,孝史把门推开。
孝史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比想象中大得多的空间。同时感觉到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一踏进去就知道为什么了。房里的壁炉升了火。
孝史所看到的室内情景,若仅就装潢而言,和楼下的起居室极为相像。脚下铺满了地毯,正面是一整面的窗户,挂着绸缎窗帘和蕾丝窗帘。窗户关着,窗帘却全都是拉开的。天花板很高,梁很粗,交叉的梁木之间悬挂着有刺绣的布。
房间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张约两张榻榻米大小的大书桌。上面摆着一盏造型简单的台灯,此外没有任何东西。如果一个趴在桌上的人不算在内的话。
即使那个人呈现那种姿势,但是由整个气氛和头部、服装给人的感觉,孝史还是看得出那个就是房间的主人蒲生宪之。
孝史感觉身旁有人,他霍然转身,只见贵之站在向内打开的门之后,好像在躲着——当然他并没有躲。
他的视线一直牢牢盯着伏在桌上的父亲背上。双手悬在身体两侧,张着嘴,双肩下垂,那种姿势简直就像当场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把他吊起来。
「大将死了?」孝史问。
贵之只是盯着父亲,没有回答。
孝史离开门边,毅然走向书桌。脚下的地毯毛很短,触感比走廊上铺的实得多。
从门到书桌前走了六步才到。孝史站在和蒲生宪之的遗体隔桌对望的位置。壁炉就位在这张书桌后面,所以来到这里感觉更暖和了。粗粗的柴火烧得正旺,并且不断迸出火花。灰色的壁炉架是石砌的,白天看到蒲生宪之拄的拐杖就靠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