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平田缓缓地眨眼。
「别说话。」孝史说。「你必须躺着。」
对了,有一位姓葛城的医生会来。
「他们已经请医生了,」孝史点着头说,「给医生看了之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明明不知道平田是哪里不舒服,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医生可靠到什么程度,一开口却是这些话。孝史觉得自己的这些话,或许是在鼓励自己。
平田的嘴巴动了。他一张开嘴,唾液便牵动成丝,脸颊抽搐,筋浮了起来,像难看的皱纹。
「叫你别说话啦。」
可能是没听到孝史阻止他的这句话,平田频频眨眼,拼命想打开嘴巴。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只……只要一……个星期……」
孝史注视着平田,又觉得好想哭,可是孝史忍住了。
「就会……好。就……可以……回去了。」
孝史点了好几次头。「我知道。不过,你现在别去想那些。」
平田闭上眼睛,脸色又变得像死人一般。比太阳穴流着血的蒲生宪之更像死人。
孝史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平田不会死的,他一定会好的。然后,我就可以回现代了。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有事要做。
孝史离开房间,往起居室移动。
2
孝史一进起居室,刚才就坐在同一把椅子上的珠子立刻抬起头来往这边看。
「哎呀,原来是你。」她说。
起居室里还有另外两人。两人都站在壁炉边,和珠子有段距离。其中一个是鞠惠。她穿着和白天同一件和服,不过肩上披着一大片披肩似的东西。
另一个人孝史没见过。他站在鞠惠身旁,紧挨着她。光凭这一点,孝史就知道他是谁了。这个男人想必是大将的弟弟蒲生嘉隆吧。
他四十来岁。鼠灰色的上衣配上深咖啡色的长裤,白衬衫之下穿着手织背心之类的衣服,感觉相当干净利落。记得平田说过他是肥皂盘商,所以才显得特别干净吗?个子虽小,肩膀却很宽,粗犷的轮廓与他哥哥极为相像。
「喔,这是哪位?」
他挑了挑眉毛,问鞠惠。这个声音,就是他们躲在雪地里时,从头顶窗户传来的声音。在柴房里预测大将会自杀而窃笑的,也是这个声音。
「这是哪位?」鞠惠问珠子,口气像在质问什么。跟她在柴房前叫住平田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个人是哥哥的朋友。」珠子说明。
鞠惠双手抓拢胸前的披肩,向孝史走近了一、两步。那是小心翼翼的步伐。似乎在说,这双眼睛没见过的人,全都是不如自己的下流人物,肮脏龌龊,千万不能随便靠近。
「你是贵之的朋友?」
鞠惠的视线猛扫射孝史,检视他身上的行头。越看,她的眼神就越不友善。也难怪,孝史穿着阿蕗给的旧衣服,看起来怎么可能像和贵之平起平坐的朋友呢,就这一点而言,她的眼力是正确的。
「关于我的事,请各位待会儿问贵之少爷。」
孝史回答得很干脆。如果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和她照面,孝史可能会被她的气势所慑。但是,现在孝史已经知道她在柴房里讨论私奔的事,也知道她晓得自己为私奔所准备的行李藏匿的房间可能分配给平田之后,那种慌张的样子。而且,连她在惊慌之际,跑去拿行李的模样都想象得到。所以孝史一点都不怕她。
「你是说贵之知道?你是谁?」鞠惠的声音尖锐起来,「为什么这个家来了客人,我却不知道?」
珠子皱起眉头,显得不胜厌烦。「这种事不重要吧,鞠惠。」
鞠惠狠狠地瞪着珠子,「叫我妈!」
珠子没有回答,只是露出「真可笑」的表情,然后又托着腮帮子。这次连上臂无瑕的肌肤都一览无遗。
「好啦,我来介绍。这一位是嘉隆叔叔,是我爸爸最小的弟弟。」
珠子指着鞠惠身旁的男人,对孝史说。
「叔叔,这一位是贵之哥哥的朋友,名叫……」
孝史想起自己未曾向她提起自己的姓名,便说,「我叫尾崎孝史。」
嘉隆叔叔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示意。他的脸蛋很光滑,在男子之中算是少见。不愧是卖肥皂的——孝史突然这么想。这个想法有点好笑,孝史差点就笑出来。又因为恰巧听到他们商量私奔情事,所以孝史自觉抓住了这个男人的把柄。同时,大将果真如他热切期盼般死去,正中他的下怀,这一点也让孝史感到忿忿不平。就算露出一、两个冷笑,也不会遭天谴吧,孝史心想。
蒲生嘉隆当然不会知道孝史的心思。他像是在估价般不断打量孝史全身。
「原来你叫孝史呀!」珠子微微一笑。
「真是个好名字。跟哥哥有点像。我和哥哥的名字,都是去世的爷爷取的。你的名字是谁帮你取的呢?」
「珠子,这时候不要扯那些不打紧的事。」
鞠惠不由分说地打断珠子的话。但珠子却充耳不闻。「怎么写呢?孝史的孝,是哪一个孝?」
「珠子!」
听到这一声喊,珠子更是笑靥如花,继续说:「对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人来说,这个话题确实是无趣了点。」
她的视线并没有望向鞠惠,而是看着孝史。但是,这些话很显然是针对鞠惠说的。鞠惠原本拢着披肩的双手现在抓得紧紧的,咬牙切齿地瞪着珠子。
但是,当她准备靠近珠子想发作的时候,嘉隆从后面伸手抱住她的肩加以制止。鞠惠向后瞄了嘉隆一眼,停顿了一下,哼了一声。然后,可能是生气的关系吧,以一种不太自然的脚步直接走到离珠子最远的一把椅子,掸了掸和服的裙摆坐了下来。孝史内心暗自为珠子喝采。
嘉隆一直在壁炉边,没有离开的意思。好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似地嘴角扭曲,斜眼看着珠子的侧脸。看着看着,突然背向孝史,拨起没有必要拨弄的火堆来。孝史发现他这么做是想要忍住笑。也难怪了,他现在一定很想纵声笑个痛快吧!
珠子那种强势的姿态还能维持多久呢?大将死后,这幢府邸内的家族权力关系若是朝嘉隆和鞠惠所盘算的方向改变,并不是孝史所乐见的。他忽然间同情起珠子来。
「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孝史总算说了一句话。没有人有任何反应。鞠惠和嘉隆的表情显示他们认为自己没有回答的义务。珠子则是轮流看着他们两人和孝史。
「请问,你去看过你先生了吗?」孝史转向鞠惠提出问题。
鞠惠的眼神显得怒气未消,不过她还是对孝史点点头。
「贵之叫我去的。」
「应该有很多事必须处理吧,像是要通知其他人等等的。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孝史还没说完,鞠惠就冷笑着说:「要去通知谁啊!谁会管他是死是活呀!他根本是个隐士。」
「可是……」
孝史本来想说今天明明有人来拜访,却没说出口。这件事最好先不要说,更何况,他也不知道今天早上开车前来的客人是什么人物,是来找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