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葛城医生要来,也不可能从宫城那边来。应该是从四谷穿过赤坂见附过来吧,如果那里还能通行的话。」
「这么说,我出了大门之后,只要向左走就行了吧?一路走下去就对了吧?」
「到赤坂见附的十字路口为止,是这样没错。」
「那我去接医生。」
孝史转身正要离开房间,突然想到,又加了一句:「女人都在起居室。珠子和鞠惠夫人,还有你那个叫嘉隆的叔叔也在。我也把阿蕗和千惠姨叫过去了,我想最好把大家集合起来。」
「知道了。你快走。」
这种赶人似的说法让孝史很火大,所以他狠狠地瞪了贵之一眼。贵之也不服输地瞪回来。
孝史甩头转身离去。关门的时候,又看了贵之一眼,贵之还在瞪着他。如果光看这个场景,贵之站在父亲遗体前的那副模样,简直就像在盛怒之下杀了父亲的儿子,还理直气壮的样子。
孝史下楼回到起居室,除了刚才的那三人之外,阿蕗也进来伺候鞠惠与嘉隆喝酒。对他们俩而言,这是庆祝的美酒吧,孝史的喉咙深处感到一阵苦涩。
「哎呀,」珠子的声音开朗得不合时宜,「哥哥还没好吗?你要不要也喝点东西?」
珠子手里端着红茶的茶杯。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珠子一定也受到不小的冲击,并且还要把持自己不致失控吧。但是鞠惠和嘉隆就不同了。他们把野蛮人的面孔藏在低首皱眉的表情之下,正为大将的自杀欢欣雀跃。
光是看到他们,孝史就觉得厌恶到了极点。他很庆幸自己决定到外面去——为了自己着想,现在有必要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或许正是下意识察觉到这一点,刚才才会自告奋勇说要去迎接医生的吧。
阿蕗把大大的托盘放在餐桌上,出声叫住孝史:「贵之少爷会下来吗?」
「这个再说。因为医生一直不来,我想到路上去看看。」
阿蕗皱起眉头说:「可是外面……」
「我已经得到贵之少爷的同意了。如果情况看起来有危险,我会马上折回来。」
一听到孝史这么说,珠子脸上立刻出现光采,站了起来。「太棒了!你要出去?那也带我一起去。」
鞠惠以鞭策的严厉口吻说话了。「不许胡说八道!到外面去太危险了。」
珠子照样没有听话的样子,浅浅地笑道:「我又不是叫你去,是我要去。」
「我是担心你才叫你别去。」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母亲大人。」
珠子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鞠惠凶巴巴地瞪着珠子。
真是够了。孝史穿过这二女一男的座位所构成的变形三角形,迅速走向厨房。从厨房的小门出去吧!
「阿蕗,请借我一双鞋。」
孝史回头向阿蕗说,她急忙跟过来。穿过有烫衣架的房间,她在厨房边追上孝史。
「你真的要出去吗?」
「嗯。照明该怎么办呢?」
「我们都提灯笼。你……」
孝史打断阿蕗的话,简洁地说:「那么,灯笼也借我一下。」
千惠站在厨房瓦斯炉前面,正在将小锅子里热好的牛奶倒进一只白色的壶。
「孝史要去接葛城医生。」
听到阿蕗的话,千惠熄了瓦斯炉的火,说:「那就需要外套了。你等一下。」
她弯着腰,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厨房。孝史看到今天早上平田铲雪时穿的那双绑鞋带的长鞋就摆在小门旁边,他立刻拿来穿。虽然小了点,但勉强还可以穿。
「这是谁的?」
阿蕗停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是黑井叔之前穿的。说是军方拿出来处分拍卖的。」然后小声地说,我都忘了这是黑井叔的。「我说,孝史……」
孝史没有看阿蕗,只是专心绑鞋带。最近几年流行这种样式的靴子,所以孝史毫无困难地穿上了。
靴子的皮已经松垮变形,鞋底也不平,有一边磨损了。整双靴子只有鞋带看起来还算新。可能是之前平田穿着铲雪的关系,鞋底湿湿冰冰的。不过,总比穿木屐来得好多了。
千惠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件沉甸甸的灰色外套,眼见着就快拖地,孝史赶紧从千惠手上接过来。
「这也是黑井叔的。」阿蕗又低声说。听到她的话,千惠以令人意外的速度立刻责备她:「是府邸的。」但语气是温和的。
孝史穿上外套。外套很重又有防虫剂的味道,孝史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头年老的灰熊抱在怀里。不过衣服相当干净。这类衣物和用品大概都是千惠在保养的吧。
瓦斯炉旁有一大盒火柴,阿蕗以火柴点亮了灯笼。那是圆形白底的灯笼。厨房的一角有一个毛巾架,千惠从那里拿来一条干毛巾围在孝史头上。
「这个应该比伞管用。你就围着这个出门吧,趁现在雪还不算太大。」
「谢谢。」
穿上胶底的靴子,一站起来,脚底被遗忘的伤口便一阵刺痛。那是在饭店里踩到玻璃受的伤,可是对现在的孝史而言,却像千年前的往事。
「你真的要去吗?」
阿藤问。她手上提着点了蜡烛的灯笼,却没有要给孝史的意思。孝史从阿蕗手上取走灯笼,碰到她的手时,觉得她的指尖在颤抖。
孝史默默地对自己的脚边凝视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这一家人,每个人都好奇怪。」
两个女佣各自注视着孝史,什么都没说。
「实在太奇怪了。我想到外面去冷静一下。」
阿蕗眨眨眼睛,问道:「你说的奇怪,是指……夫人吗?」
「那位夫人很奇怪,大将的弟弟、珠子、贵之都很奇怪。」
听到这句话,千惠淡淡一笑,说:「这种事情不可以说出来。」
她的眼神柔和地告诉他:不要追问。孝史差点就忍不住想问:千惠姨早就发现了吧?嘉隆和鞠惠在背后搞鬼。还有,那个鞠惠真的是大将的妻子吗?虽说是继室,但一个陆军大将会把那种女人娶进门吗?这个时代有这种事吗?
但是,说出来麻烦就大了。孝史吞下这些话,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那我走了。」
他正准备打开小门的时候,厨房的门砰地打开,珠子露脸了。「哎呀,你要走啦?不带我去?」
孝史抬起头说:「小姐请待在家里。外面真的很危险。」
珠子笑容满面,露出兴奋的眼神。
「我问你,士兵会开枪打你吗?」她突然问,口气好像在和人分享愉快的秘密。
看到孝史说不出话来,她吃吃地笑着,接着说:「万一被打到了,你也要活着回来哦!我会照顾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回来哦!」
孝史把视线从珠子移到阿蕗脸上。她低着头。又看千惠。老婆婆微笑着,跟刚才她说那句话时一模一样——「这种事情不可以说出来」。
孝史从小门来到外面。关门时,越过阿蕗和千惠的肩膀,只见珠子依然笑容满面。那是开朗无邪的笑容,就像小孩子向要出门的父亲撒娇要礼物一般。但是,她那身橘红色的和服,在厨房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像混浊的血色。一如自蒲生宪之的太阳穴所流出来的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