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终于到了外面了。
现在孝史从蒲生邸周围的树丛向外界踏出一步。
整片天空都被厚厚的云层遮蔽。灰色的云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是下雪的日子特有的颜色。轻轻飘落的雪,和今天早上看到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不同,是细细的粉末般的雪。
北风刮着孝史的脸颊。厚重的外套下摆文风不动,耳垂却痛得发麻。
孝史取道向左离开蒲生邸。贵之说的,一路走下去就对了。
在夜晚没有路灯的街道上,唯一的照明就是灯笼的烛火。即使如此,在雪光映照下,地面并没有那么暗。论黑暗,孝史内心远比这样的夜晚更黑、更暗。
车轮的痕迹还在。结了冰,在脚下沙沙地碎裂。这种感觉很舒服,孝史踩在冻结得有如刨冰般的雪上前进。
四周的光景几乎没有变化。黑沉沉的绿地上不时出现一幢幢建筑。没有一幢是一般住家。有的是有拱型玄关的大宅,有的是灰色的大楼,顶着三角形屋顶的复古型尖塔。
才刚走出去,孝史就感到刺骨的寒气。不是气温低的关系吧。孝史这才又想起自己的身体状况离健康相当遥远。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而现在也没有平田在一旁指点,虽然这让孝史精神亢奋,头脑灵活清醒,身体却跟不上。
最好的证明就是,他已经气喘如牛,人却仍在一回头就看得见蒲生邸的范围。这条路虽是上坡,但坡度相当平缓,若身无病痛,孝史走起来甚至不会意识到那是条坡道。
孝史停下来,大口喘气。以左手摩擦提着灯笼的右手取暖,再一张一握地活动左手。移动灯笼环顾四周,半个人都没有。
虽然没有人,却可以看到远近一扇扇窗户透出灯光,有的高,有的低,在黑夜里看不出是来自什么样的建筑。也许有人正隔窗户向外望,惊讶地发现在雪路上踽踽独行的他。
孝史再度迈开脚步,沙沙地向前走,来到一个路口。两条路斜斜地交叉。
贵之所说的「一路走下去」,意思是沿路一直靠左走吗?孝史决定先这么做再说。路上依然不见人影。
又走了一阵子,这次路上出现了一条向右的叉路。孝史还是靠左继续前进。转角积了好大一堆雪,在灯笼的照明下,白得简直不像人世间的东西。
孝史走来的这一路上,都有车胎的痕迹。和蒲生邸之前看到的一样,顶多是两、三辆车子留下来的,但是几乎没有看到行人留下的脚印。想必事件发生以来,即使有人徒步经过,人数也不多,脚印也很快就被雪掩盖了吧。
粉末般的雪不停飘落,千惠帮孝史围在颈项上的毛巾像围巾一样暖和,他一直没有拿下来。
沿着道路转弯走了一阵子,前面出现了一条横向的大路,比现在正在走的宽得多。那条宽敞平坦的道路,说是主要干道也不为过。
(向左走会到赤坂见附,那么这条路是……)
应该是连接三宅坂到赤坂见附路口之间的大马路。虽然地区规划不同,小路多少有些变动,但是像这种大马路的位置应该不会有变动。孝史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名字,不过他知道从平河町第一饭店的大门出来向北走的话,遇到的第一条大马路就是这条路。前天他考完第一场考试之后,曾经从这条路走到三宅坂,然后还绕到半藏门那边,穿过面町走到四谷车站前,散了一次很长的步。
(我还在四谷车站附近吃了汉堡呢!)
明明是前天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像发生在几百年前。不过,实际上那家速食店至少要再经过五十年的岁月,才会出现在那个地点。
然后,突然他发现自己此刻身无分文。连一块钱都没有。尽管这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却让他莫名地感到心里很不踏实。
孝史呼了一口长气。身体暖和多了。他停下来,拍落肩上和头发上轻盈如细粉的积雪。距离这条路和主要干道的交叉点还有五十公尺左右。或许从这里就开始要提高警觉……
心里正这么想时,一辆车刚好从眼前的道路自左而右经过。那是一辆黑色的箱型车,车头很长,还有一个很大的保险杆。之前的车子把路上的雪压得乱七八糟,结成泥灰色的碎冰,所以车子经过时,发出沙沙声,雪夹杂着碎冰四处飞溅。而且,这辆车之后紧接着一辆同样车型的车,两辆车的速度简直比走路还慢。仔细一看便知道除了驾驶座之外,后面的座位也坐了人。
一看到人影,紧张的情绪陡然高涨,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既然车子能够通行,那么或许不需要太过担心。
孝史沿着道路左边向大马路前进。到了大马路上,便靠在一旁的建筑物——砖造的——墙上,环视四周的情况。
这里应该已经进入行政区内了吧。硕大的建筑物在行道树和绿地之间林立。孝史所知道的这条路,在平成时代有着美丽的行道树,面向三宅坂,左右各只有最高法院和国会图书馆,是个宁静的地方。现在看到的景象和印象中差不多,然而孝史却觉得电线和电线杆分外突兀。说到这个,这里也有路灯。
在大雪纷飞之中,马路中央有东西反射着路灯的光,发出银色的光芒。仔细一看,原来是铁轨。
(是东京都电车……不对,是东京市电车。)
孝史开始走在大马路上。从这里到赤坂见附的路口,没有任何遮蔽视线的东西。
接下来孝史透过下个不停的雪所织成的帘幕,望见远远地有路障架设在马路上,而在路障之后士兵们整齐排列的黑色身影。
3
粉末般的雪黏在睫毛上,让脸颊也冻僵了。孝史眨眨眼睛,凝神细看。
那里的确有士兵在。人数颇多,不是看一眼就数得出来的。他们站在路障之后,有的朝向这边,有的朝向后面。
孝史好想躲起来。那种情绪已经不是恐惧足以形容了。双膝无力地摇晃,脚一动,就会滑倒向前栽去。
即使是远远地看,也知道那些士兵全副武装。他们肩上扛的就是枪吧,孝史只在电影里看过枪支的,顶端的部分装配了刺刀,可以用来刺杀敌人。不知为何,孝史觉得他们肩上的刺刀闪闪发亮,即使他明知在这种层云密布的大雪天里,那是不可能的。
(这四天像你这种一无所知的人在到外面乱晃,实在太危险了。)
孝史耳边响起平田的声音。在蒲生邸时,这句话只不过是马耳东风,但现在却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二二六事件会出现牺牲者吗?
其中有一般民众吗?当时军人曾射杀一般民众吗?事件的第一天、就在今天二十六日的晚上,情势到底有多紧急?孝史不知道,也不懂。没有人告诉过孝史这些事,长这么大,他从来也不曾想去了解这些。
路障的高度并不高,大概只到士兵的腰部。有些部分是以木材组合起来的,但在路上阻断交通的是一种有刺的铁丝,卷成一圈圈地横亘在马路上。所以从孝史所在之处,甚至能清楚看见士兵们在雪地上来回巡视的身影。
现在还来得及,孝史想。他们还没有注意到我。他们一定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大胆在路障之后走来走去吧!回蒲生邸吧。转身向右一直走就行了。就跟蒲生邸的人说,他没见到医生。或者干脆老实承认自己走到一半就害怕跑回来了。总比送掉小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