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需知密
“不要这么说。”妈妈拍拍我的手,“你当然可以。”
埃拉还不到一岁,我第三次怀孕了。那真是一次意外,我们根本没有讨论过何时要——或到底要不要——第三个孩子,当然也没有尝试去怀孕。但是我们却收起了孕妇装,打包了婴儿的衣服。这些我都没有扔掉,马特也没有提过。我们不过是把这些东西放进地下室,放进储物区,还有婴儿浴盆和儿童秋千等东西都放在一起。我想我们两个都认为还应该再要一个孩子,不过不要这么快,当然不要这么快。
那天我提前下班,在回家的路上为埃拉挑了一件T恤衫。那么小的T恤衫真的很难找,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件小小的粉色T恤衫,配着紫色的字母,大姐姐。我给卢克穿上了大哥哥T恤衫,上次买的还能穿得下。马特打电话说已经在回家路上时,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知道他会很激动,也会有一点儿害怕,甚至有一点儿不知所措,就像我一样,但还是会很激动。
我听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叫来两个孩子,让他们面对着他——埃拉我抱在怀里,卢克站在我身旁。他走了进来,像以往一样开心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弯腰亲了我。然后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到T恤衫上,先是落在卢克身上,然后是埃拉。他的表情僵住了,整个身体都僵住了。我等着他露出笑容,头两次怀孕时他满脸洋溢着喜悦,但这次他并没有笑,他只是问:“你怀孕了?”语气里有责备的意思。
你怀孕了。这个字刺痛了我。前两次怀孕,他都不停地说我们怀孕了,闹得我都有些烦了。我甚至还痛斥过他几次,提醒他我每天会孕吐,我要忍受着胃灼热和背痛。但是现在我极度渴望他能再次说出这句话。那样我们就是共同承担了。
“是的。”我说,尽力掩饰内心的想法。他在震惊中,他很担忧,给他一些时间,让他调整一下,容他兴奋起来。
“你怀孕了。”他说,脸上依然没有笑容,然后补了一句毫无感情的“哇哦。”
那天晚上我开始出血,我记得内裤上的血,记得当时有多恐惧——最开始是褐色的,抽搐之后变成红色的。我给医生打了电话,这种情况我们都会这样做的,对吧?电话对面是很沮丧的声音。已经无能为力了。然后提出了流产的概率,四分之一。好像这样就能让人好受些一样。我记得在浴室冰冷的瓷砖上蜷成一团,没有吃止痛药,因为我想感受这痛苦,这是我欠她的。
她。她是个女孩,我能感觉得到,我能看到她那小小的脸庞,那永远也无法降生的小生命。
我不能叫醒马特,告诉他这个噩耗,在他对我怀孕的消息有那样的反应之后。回想他的表情,他说的话——他不可能像我一样心碎,我敢肯定。我需要自己去承受这一切,失去我的孩子,哀悼我的孩子。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经历,而我想独自承受。
对不起。我对着她低语道,抽搐越来越剧烈,疼痛几乎难以忍受,眼泪从我的脸上簌簌流下。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可能是马特的反应。在极为短暂的存在里,她感受到的难道不应该只有爱,只有兴奋,只有喜悦吗?真的对不起。
然后是痛,我以为不可能更痛了,却真的更痛起来。我完全直不起腰,不能动,全身流汗,紧咬着牙关才没有尖叫起来。我感觉要死了,就是那么糟。到处都是血,特别多的血。没人告诉我这和生孩子一样,会那么痛,我再也忍不住了。正当我准备喊叫的时候,马特出现在我的门口,他抱起我,就好像他可以感觉到我的痛一样。
“好了,好了。”他轻声说,但是他说错了,大错特错,因为一点儿都不好,这一切都不好。他随着我摇晃,在地板上前前后后地摇晃着。这时我内心所有的情绪都喷涌而出,我低声啜泣了起来,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因为我不想让他在这里,因为我失去了孩子,因为生活不公。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他问。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前,我能听到他的心跳,他说话时的振动,比说话的声音还要响亮。
我脱开身,抬头看着他,低声说了真话:“因为你不想要她。”
他往后一缩,瞪大了双眼,我能看出他眼中的痛苦。愧疚如洪流般涌遍我的全身,这也是他的孩子,他当然想要她,我还能说出比这更伤人的话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他问,说话的声音很小。
我低头看着地面,看着瓷砖间的灌浆,周围的气氛很是凝重。
“我当时吓到了。”他承认说,“我的反应不对。”我抬头看着他,但是他眼神中的苦痛远非我能抚平,于是我背靠在他胸口上,他的T恤沾满了我的泪水,湿冷的。我感觉到他在犹豫,之后他抱住了我,那一夜我第一次感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不起。”他低声说,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从来都不该做最糟的假设,我从来都不该独自承担。“我爱你,薇薇。”
“我也爱你。”
下午晚些时候,妈妈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从学校接走了埃拉,爸爸从公交车站陪卢克走回家,卢克不知怎么弄丢了背包,但所有人都回家了,平安无事。我如释重负。她第三次提到背包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有些恼怒地告诉她,我不在乎那个背包,我们可以给他再买一个。我关心的是孩子的安全,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等她的电话,等着确认接孩子的过程是否顺利。
这一天我疯狂地工作,在搜索栏里输入名字,梳理记录,拼命地要找出间谍首脑,要取得些进展,要掌控局势。但毫无结果,又是徒劳的一天。又浪费了一天。
工作八小时后,我准时下班,到我们家的街道时,已经暮色降临。我把车开进私人行车道,然后停了下来,我向房里看去。屋里的灯亮了,透过窗帘能看到我爸妈和孩子的身影。
这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门廊里有个人影,坐在一把椅子上,躲在暗影里。
尤里。
即使没有看到他的身形,我也知道是他。这是第六感。
我的心七上八下,他在这里做什么?在这里,我的家里,离我的孩子就几步之遥。他想要什么?我想都没想,拔出了车钥匙,伸手抓起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从车里出来,向门廊走去。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观察着我。他本人比照片里更高大,更凶恶。他穿着牛仔裤,黑色衬衫,最上面两个纽扣没有系上,脖子上戴着金链子,上面挂着一个坠子,脚上穿着黑色的靴子,是军靴。我在他面前停下来,心里希望门不要开,这样孩子就能躲在屋里面。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来坐下,薇薇安。”他说话有些口音,但并没有我想象的重。他示意了一下身旁的椅子,让我坐在那里。
“你想要什么?”
“谈一谈。”他顿了一下,看着我,等着我坐下,但是我并没有。而后他略微耸了耸肩,站了起来。他伸手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盒烟。他的臀部别着一个坚硬的东西,透过衬衫能看到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