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者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她说。
“告诉你什么?”哈利看着缭绕的烟雾形成字母。
“她叫什么名字?你有个她,对不对?”字母散去,“她是你来参加聚会的原因。”
“可能吧。”
哈利说话时看着红光侵蚀着香烟,起初只侵蚀了一点。他身旁的女子是个陌生人。房间很暗,话语浮现而后消融。坐在告解室里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可以卸下肩头的负担,或像嗜酒者互诫协会说的,让其他人来分担。所以他接着往下说,告诉她萝凯的事,告诉她萝凯一年前把他踢出了家门,因为她认为他像着魔似的不断追缉警界害虫王子,当他终于为王子设下陷阱时,王子却把萝凯的儿子欧雷克从卧室掳走,挟为人质。考虑到他因遭受绑架,还目睹了哈利在学生楼的电梯里杀了王子的事实,欧雷克对这件事应付得很好。反倒是萝凯无法接受。两星期后,萝凯得知所有细节后,便告诉哈利她无法再跟他一起生活,也就是说,她无法再让哈利跟欧雷克一起生活。
阿斯特丽点点头:“她离开你是因为你对他们造成的伤害?”
哈利摇摇头:“是因为那些我还没给他们造成的伤害。”
“哦?”
“我说这件案子了结了,但她坚持说我已经走火入魔,只要那些人还逍遥法外,这件案子就永远不会了结。”哈利把烟按熄在床边桌上的烟灰缸里,“而且就算没有那些人,我还是会缉捕其他人,其他会去伤害他们的人。她说她无法承担这种后果。”
“听起来好像走火入魔的是她。”
“不是,”哈利微微一笑,“她是对的。”
“是吗?你要不要说明一下?”
哈利耸了耸肩。“潜水艇……”他开口,却突然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
“潜水艇怎么了?”
“这是她说的。她说我就像一艘潜水艇,总是潜入冰冷黑暗的深水区,那个地方让人难以呼吸,每两个月才浮上水面一次。她不想陪我到那么深的水底。这很合理啊。”
“你还爱她吗?”
哈利不确定自己喜欢这个问题分享的走向。他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播放着他和萝凯最后的对话。
他的声音很低沉,每当他愤怒或恐惧时,声音就会变得低沉:“潜水艇?”
萝凯说:“我知道这不是个很好的意象,但你明白……”
他扬起双手。“当然了,很棒的意象。那这个……医生呢?他是什么?航空母舰吗?”
萝凯呻吟了一声:“哈利,这件事跟他无关,重点是你、我和欧雷克。”
“别躲在欧雷克后面。”
“躲?……”
“萝凯,你把他当人质了。”
“我把他当人质?是我绑架了欧雷克,拿枪顶着他的太阳穴,好让你满足复仇的渴望吗?”
萝凯颈部的静脉突出,尖声大吼使她的声音变得不堪入耳,仿佛是别人的声音;她的声带无法承受这种愤怒吼叫。哈利转身离去,在背后轻轻把门关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转头看着床上这个女人:“对,我爱她。你爱你先生吗,那个医生?”
“我爱他。”
“那为什么还找上我?”
“他不爱我。”
“嗯,所以你是在复仇?”
她惊讶地看着哈利:“不是,我只是寂寞了,而且我喜欢你,我想这跟你的理由一样。难道你希望事情更复杂吗?”
哈利咯咯一笑:“没有,这样就好。”
“你为什么杀了他?”
“谁?”
“还有谁?当然是那个王子啊。”
“这不重要。”
“也许不重要,但我想听你……”她把手放在他双腿之间,蜷伏在他身旁,在他耳畔轻声说,“详细说明。”
“还是不要了吧。”
“我想你误会了。”
“好吧,可是我不喜欢……”
“哦,少来了!”她发出气恼的咝咝声,用力握住他的小弟弟。哈利看着她。她的眼睛闪烁着蓝色亮光,黑暗中看起来很冷酷。她赶忙露出微笑,用甜美的声音说:“说给我听嘛。”
卧室外的温度持续下降,使毕斯雷区的屋顶发出咯吱声和呻吟声。哈利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并感觉到她听了之后身体僵直。他移开她的手,轻声说她知道得够多了。
阿斯特丽离开后,哈利站在自己的卧室里聆听,聆听咯吱声和嘀嗒声。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外套,以及之前他们从前门冲进卧室时随手乱丢的衣服。他找到了嘀嗒声的来源,原来是莫勒送的道别礼物,手表的玻璃镜面闪闪发光。
他把表放进床边桌的抽屉,但嘀嗒声一直跟随他进入梦乡。
他用饭店的白色毛巾擦去手枪组件表面多余的油渍。
窗外车流发出规律的隆隆声响,淹没了角落里那台小电视的声音。那台电视只有三个频道,画质粗糙,正在播放的语言应该是挪威语。饭店女前台收下他的大衣,说明天早上一定会洗好。他把手枪组件排在报纸上,等全部干了之后才组合起来,拿起手枪对着镜子,扣下扳机。手枪发出顺滑的咔嗒声,钢质组件的振动传到他的手掌和手臂上。冷冷的咔嗒声,这是假的处决。
这是他们对波波做过的事。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经过三个月不眠不休的攻击和轰炸,武科瓦尔终于投降。塞尔维亚军占领市区那天,天空下起滂沱大雨。波波的部队连同他在内剩下大约八十人,全都成了又累又饿的战俘。塞尔维亚军人命令他们在城里的主街上站成一排,不准移动,然后便退入暖和的帐篷里。大雨倾盆,雨滴打得连泥土都起了泡泡。两小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因体力不支而倒地。波波手下的中尉离开队伍,去帮助那些倒在泥地里的人。一名塞尔维亚少年士兵走出帐篷,当场对那中尉的腹部开了一枪。在这之后,没人敢随便乱动。他们看着雨水模糊了周围的山脊,并希望那中尉别再哀号。中尉开始哭泣,这时波波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要哭。”哭声便停止了。
时间已从早晨变为午后。黄昏时分,一辆敞篷吉普车开到这里,帐篷里的塞尔维亚军人赶紧跑出来敬礼。他知道乘客座上的男子一定是总司令,大家都说总司令是“声音温柔的石头”。一名身穿平民服装的男子低头坐在吉普车后座上。吉普车停在部队前方,他站在第一排,因此听见总司令叫那个平民来看战俘。他不情愿地抬起头,一眼就认出那男子是武科瓦尔人,也是他学校一位男同学的父亲。男子扫视一排排战俘,经过他面前,却没认出他,继续往前走。总司令叹了口气,从吉普车上站了起来,在雨中高声吼叫,声音一点也不温柔:“你们谁的代号是小救赎者?”
战俘中没人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