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
洛瑞尔告诫自己不要这么阴郁,然后像往常那样把行李放在大厅的桌子下面。她径直走进厨房。她在那儿做过家庭作业,玩过橡皮膏,也曾在那儿伤心哭泣。厨房也是每个人回家后先去的地方,洛丝和艾莉丝已经在那儿了。
洛丝扭开冰箱旁的电灯开关,电线发出嗡嗡的杂音。洛丝开心地搓着手:“我来煮些茶喝吧?”
“就不能做点其他好吃的吗?”艾莉丝说着,把脚从船形高跟鞋中伸出来,前前后后扭动着穿着黑袜子的脚指头,像个不耐烦的芭蕾舞者。
“我带了酒。”洛瑞尔说。
“也行,那就别煮茶了。”
洛瑞尔从行李箱中拿出一瓶酒,艾莉丝去橱柜上找酒杯。“洛丝,你要一起喝点儿吗?”她取下一只杯子,猫眼石眼镜后的双眼闪着狡黠的光。艾莉丝的眼睛和短发一样都是深灰色。
“噢,”洛丝焦虑地盯着手表,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天哪,我都没发现,才过五点,还早呢。”
“过来吧,亲爱的洛丝,”洛瑞尔把手伸进装着黏糊糊餐具的抽屉里,想找个开瓶器。“红酒富含抗老化剂,你懂的。”她找到开瓶器,手指上也粘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有利于健康。”
“嗯……那好吧!”
洛瑞尔拔出酒瓶上的软木塞,开始倒酒。她习惯性地将杯子摆成一条直线,这样每杯酒的量才会差不多——这个动作还跟小时候姊妹间分东西一样。意识到这一点,洛瑞尔忍不住笑起来。不论如何,艾莉丝肯定乐于看到这样。兄弟姊妹间最容易因为是否公平引起争端,排行中间的孩子尤其看重公平。“别数了,我的小花骨朵们,”母亲过去常这样说,“样样都想比别人多的女孩儿可不招人喜欢。”
“一点儿就好,洛儿,”洛丝谨慎地说,“我不想黛芙妮回来的时候看见我醉醺醺的样子。”
“这么说你是有她的消息啰?”洛瑞尔将斟得最满的那只酒杯递给艾莉丝,“就在我们离开医院前。我没跟你们说吗?天哪,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她打电话说,要是不堵车的话,六点钟就到家了。”
“那我们该准备晚餐了。”艾莉丝打开食物储藏柜,跪在凳子上检查食物的保质期,“要是让你们俩来弄的话,又只有烤面包和茶。”
“我来给你搭把手。”洛丝说。
“不用了,”艾莉丝没有回头,嘴里嚷嚷着撵走洛丝,“没这个必要。”
洛丝朝洛瑞尔看去,大姐递过来一杯酒,用手指了指房门。这种无谓的争吵实在没必要。艾莉丝喜欢做饭,其他姊妹也乐见其成,这已经成了尼克森家家庭的一贯信条,也是姊妹们之间互相促成的小善意。
“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洛瑞尔说着,又往自己杯子里加了一点比诺葡萄酒。
***
洛丝上楼去看黛芙妮的房间有没有收拾好,洛瑞尔则端着酒杯走到门外。早些时候下了一场雨,此刻空气十分清新,洛瑞尔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园子里的秋千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坐上去,用脚后跟推着它慢慢地晃动起来。这架秋千是母亲八十大寿的时候,她和妹妹们送的礼物。桃乐茜见着它的第一眼就决定要把它安在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橡树下。园子里其他地方景致更美,但没人把这话告诉母亲。在外人看来,老橡树下不过是一片空荡荡的草地,但尼克森家的人都明白,那儿的空旷别有深意——离老橡树不远的地方青草繁茂,父亲在那儿摔了一跤,长眠于斯。
回忆是个狡猾的东西。在酒精的作用下,洛瑞尔的回忆又把她拉回那个下午。那时,她还是一个莽撞的少女,抬手遮着太阳,放眼空旷的草地,期待看见父亲结束一天的劳作从地里归来的身影。她会冲下山丘,挽着父亲的胳膊,跟他一起回农舍。记忆中有她昂着脑袋望着父亲走过草坪的样子,有父亲停下脚步眺望夕阳,欣赏余晖给云朵镶上粉色裙摆的场景。这时候,父亲往往会说,晚霞照天边,明天是个大晴天。不过,记忆中还有父亲僵直着身子,大口喘气的画面,有他用手捂着胸口,然后跌倒在地上的场景。
但事实并非这样。父亲过世的时候洛瑞尔还在世界另一头,那时候她已经五十六岁,早就不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她当时盛装打扮,准备出席洛杉矶的一个颁奖典礼,心中还暗自揣测,典礼上是不是只有自己没有涂脂抹粉,疯狂在脸上注射肉毒杆菌。她一点都没预见到父亲的死亡,直到艾莉丝给她打电话留言,她才知道这件事。
十六岁那年,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在洛瑞尔眼前倒地死亡的男子另有其人。
洛瑞尔划燃火柴,把烟点上,随后胡乱把火柴盒塞回口袋里,皱着眉头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农舍和花园在夕阳里闪着光芒,但草地外面,靠近树丛的田野上却是一片阴影。她的目光逐渐往上移,扫过秋千椅上熟铁制成的遮檐,看见葱郁的树叶中偶尔露出的树屋的底部。梯子还在原来的地方,木头制成的梯级被钉在树干上,有几处已经歪了。不知是谁,在最后一级梯子上挂了一串亮晶晶的珠子,有粉色的,还有紫色的。可能是洛丝的小孙子或孙女吧,洛瑞尔想。
十六岁那年,洛瑞尔动作迟缓地从树屋上爬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烟,陷入了回忆中。那天,她在树屋里醒来,脑子里立刻回想起那个男人,想起那把刀,还有母亲恐惧的脸。之后,她哆哆嗦嗦地沿着梯子往下爬。
回到地面的时候,她呆呆地站着,双手紧握梯子上最后一级横木,额头靠在粗糙的树干上。那一刻非常安静,洛瑞尔觉得很安全,就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儿,该干什么。荒唐的是,那一刻她还想着要去小溪边,加入妹妹们和弟弟的游戏当中,听父亲吹黑管,看他脸上迷茫的笑容……
或许就是在那一刻,洛瑞尔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
她目光涣散,光着脚丫踩在滚烫的石径上,朝屋里走去。她的目光飘到道路两边,看见花园的苗圃上似乎放着什么又大又白的东西——园子里本来没有那东西的。但她只是低下头,收回目光,走得更快了。她满心都是孩子般的渴望,希望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跨过门槛回到家里,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她并没有表现出内心的震惊,相反,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不寻常的镇静当中,好像身上穿了一件宽大的魔法斗篷,离这现实世界远远的。她就像童话书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想去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沉睡的城堡。进屋之前,她把呼啦圈从地上捡起来。
房间里安静得令人诧异。太阳已经落到了屋后,入门处的前厅一片黑暗。她站在敞开的门廊边,等双眼适应屋里的光线。屋里传来爆裂声,好像是排水管突然冷却下来。这声音成了记忆里那个夏天的标志——那年夏天,黄昏漫长,令人倍感温暖,还有飞蛾围绕着台灯不停地扑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