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
“吉米?”父亲在隔壁的餐具橱柜里翻来找去。吉米知道,不管父亲在找什么,他都应该过去帮他找找,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找东西至少让父亲有事可做,吉米觉得,忙着的时候总会好过些。
他第一千零一次凝视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照片。照片上的桃莉用手指绕着头发,下巴微微扬起。她眼里有种挑衅的神情,那才是桃莉,她总是表现得比真实的她更大胆些。她说:“想我的时候就看看照片。”吉米好像闻到了大海的味道,皮肤上感受到太阳的温度,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上午,他把桃莉平放在地上,伏在她饱满起伏的身子上,吻着她——
“吉米,我找不到那什么了,小吉米?”
吉米叹了一口气,耐下心来。“好的,爸爸,”他喊道,“我马上过来。”他对着照片露出沮丧的微笑——有父亲在隔壁吵吵闹闹,即便是桃莉裸露的乳房看上去也没那么美好了。吉米把照片放回书里,然后从床上坐起来。
他穿上鞋子,系好鞋带,然后夹着香烟,环视这间小小的卧室。战争开始之后,他也忙得马不停蹄。褪色的绿墙纸上挂满了他最得意的摄影作品,这些都是他最喜欢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他在敦刻尔克拍的照片,上面是一群面容疲倦几乎站立不稳的男人,其中一人把胳膊搭在旁边人的肩膀上,另外一人眼睛上缠着脏兮兮的绷带。他们沉默着往前走,眼睛盯着路面,脑子里只想着下一步该踩在哪儿。另外一张照片里,一位士兵在沙滩上睡着了,他的靴子不知去向,手里紧紧抱着满是污垢的水壶,里面装着救命的水。还有张照片拍摄的是水面上四散开的船只,轰炸机在天上不停开火。刚从船上下来,正准备离开这水上地狱的人只好在水中绝望地等待死神到来。
伦敦大轰炸开始之后,他也拍摄过一些照片,如今就在远些的那面墙上挂着。他站起来,朝那些照片走去。其中一张照片上,住在伦敦东区的居民用手推车搬运所剩无几的家当。另一张照片上,系着围裙的女人在厨房拴上了一根绳子,往上面晾衣服。厨房的四面墙都已经不在了,这个私人空间就赤裸裸地暴露在大众眼前。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母亲在防空洞给她的六个孩子讲故事哄他们睡觉的照片,有裹着毛毯的妇女坐在椅子上的照片,身后曾经的家燃起熊熊大火。还有一张照片,一位老人在废墟中四处寻找自己的狗。
他们的身影在吉米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按下快门的时候,吉米觉得自己在偷窥他们的私生活,是在窃取他们的灵魂。但吉米拍照时并不轻松,他和镜头下的人被联系在一起。那些人站在墙外望着他,他觉得自己欠他们的。这不仅是因为自己见证了他们生命中的某个瞬间,也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让他们的故事活在这世上。国家广播电台经常用冰冷灰暗的声调宣布:“三名消防员、五名警察,以及一百五十三名市民丧生。”电台用语简练,报纸上也只有类似的寥寥数语,吉米前一晚经历的恐惧似乎只是一场噩梦。不过,战争时期也只能这样了——哪里有时间详细报道伤亡情况呢?鲜花和墓志铭都失去了意义,因为同样的事情在下一个夜晚、再下一个夜晚……还会发生。战争让人无暇悲伤,无暇怀念,小时候在父亲工作的殡仪馆看到过的告别仪式也不会再有了。但吉米总希望,自己的照片能够留下些什么。等到那一天,一切都尘埃落定,这些照片会保存下来,未来的人会说:“看,这就是战争。”
吉米走进厨房的时候,父亲已经忘了自己究竟要找什么。他穿着背心和睡裤坐在桌边,用饼干渣喂金丝雀。那饼干是吉米便宜买来送给他的。“快吃吧,小宝贝。”父亲把手指伸进鸟笼的栏杆里,“吃吧,小东西,真乖。”他转过头,看见吉米就在身后,“你好!你都收拾好了吗?”
“还没呢,爸爸。”
父亲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吉米只好暗自祈祷,希望父亲不要想起身上这套西装原来是他的,这倒不是因为他很小气——老头总是很慷慨——但吉米害怕这身衣裳会让父亲想起从前的事,会因此变得焦躁。
但最后,父亲只是赞许地点了点头。“吉米,你看上去真帅。”他的下唇因内心澎湃的父爱而颤抖着,“真英俊,我真为你骄傲,真的。”
“好了,爸爸,别夸我了。”吉米温柔地说道,“再这么夸下去的话我会骄傲的,一个自大狂可不好相处。”
父亲还在点头,脸上是茫然的笑容。
“你的衬衣放哪儿了?在卧室吗?我去帮你拿过来吧,咱们家现在的情况你可不能感冒,你说对不对?”
父亲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着,走到走廊中间却忽然停下来。吉米从卧室出来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满脸迷惘的表情,好像在努力回忆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刚才的地方。吉米扶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他搀回厨房。他帮父亲把衬衣穿上,让他坐在常坐的位置上。要是换个位置的话,父亲脑子里就会一片混乱。
水壶里还有半壶水,吉米把它放在炉子上烧开。有燃气用是件幸福的事。前几天晚上,燃烧弹炸坏了燃气管道,父亲晚上没有奶茶喝难以入眠。吉米把握好量,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茶叶放进壶里。最近,霍普伍德的物资供应十分紧张,茶叶得省着点喝。
“你会回家吃晚餐吗,吉米?”
“不回来吃,爸爸,我今晚要回来得晚些。炉子上我给你留了香肠,记住了吗?”
“好的。”
“是兔肉香肠,不太好吃,但我会给你弄点好东西回来的,你绝对想不到是什么——橘子!”
“橘子?”老人脸上闪过回忆的光芒,“吉米,有一年圣诞节我就有一个橘子。”
“是吗?”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住在农场。那橘子又大又漂亮,我哥哥阿奇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它吃掉了。”
水开了,水壶发出嗡嗡的响声,吉米把茶壶里灌满开水。提到阿奇的名字,父亲轻声哭起来。大概二十五年前,他的阿奇兄长死在了战场上。吉米并没有被父亲的眼泪打动,跟父亲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他早就知道父亲缅怀过往的眼泪是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转移父亲的注意力。“放心吧,爸爸,这次不会了,没人会抢你的橘子,都是你的。”吉米往父亲的茶杯里倒了一小杯牛奶。父亲喜欢喝奶茶,伊万斯先生在他铺子旁的谷仓里养了两头奶牛,所以吉米家现在暂时不缺牛奶。糖就不容易弄到了——家里没有糖,吉米只好舀了一勺炼乳放进茶杯。他搅了搅,把茶杯和碟子端到桌上。“爸爸,香肠我放在锅里,保着温呢,所以你今天不用再开火了,知道了吗?”父亲正在清扫桌布上的饼干渣,那是要留给他的金丝雀的。“记住了吗,爸爸?”
“你说什么?”
“香肠我已经煮过了,你不用再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