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
母亲拔掉门闩,朝屋里走去。洛瑞尔意识到,母亲回来拿蛋糕刀了。
母亲每往前走一步,洛瑞尔弥补的机会就少了一分,她因而有点生闷气。因为这,她既没开口叫住母亲,也没从树屋上爬下来,反而就在树屋上待着了。母亲走进屋子的时候,洛瑞尔就在树屋的地板上坐着,心里既烦闷又开心。
一个呼啦圈轻轻掉在地上,洛瑞尔觉得呼啦圈也支持自己这样。她决定就在树屋待着,哪儿也不去。就让他们多想念她一会儿吧!她心情好起来自然会去溪边的。她决定再看一遍《生日聚会》,想象在远离格林埃克斯农场的地方,她的未来会怎样。她会是个见多识广的美人儿,膝盖上也不会有疤痕。
***
那个男人,刚出现的时候,像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黑点,站在车道的另一端。后来,洛瑞尔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看向那里。她看见男人朝农舍后面走来,以为是比利提前过来接自己了,心里顿时紧张起来。那人的身影慢慢变得清晰,她看清楚他的穿着打扮——深色长裤、长袖衬衣,还戴着一顶黑色旧帽子——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不是比利。
放松下来,洛瑞尔随之感到一阵好奇。家里很少有客人来访,步行过来的就更少了。男人走近时,洛瑞尔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却始终想不起他究竟是谁。于是,洛瑞尔忘了自己在生气,也忘了躲藏,自顾自地打量起那个男人来。
她把胳膊支在窗沿上,双手托着下巴。这个中年人长得不赖;步子不徐不紧,显然是有意而来。洛瑞尔不认识这个男人,他不是父亲村子里的朋友,也不是附近农场的人。他可能是个迷路的旅人,正在找路。但他怎么会往农舍的方向来呢?这里离大路那么远。他难道是吉卜赛人?或者是流浪汉?曾经有流浪汉误打误撞走到农舍来,感激父亲给了他们工作。又或者——洛瑞尔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冷战——又或者,他是个精神病人?她在本地的报纸上看到过类似消息,这些人经常去惊扰野餐的人,在下游拐角独自散步的女人往往被吓得不轻。
洛瑞尔打了个哆嗦,吓了自己一跳。随后,她又打了个哈欠。这男人应该不是坏人——现在,她连他身上背的皮包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可能是个推销员,来向母亲介绍最新的百科全书,尼克森家可离不了这个。
于是,洛瑞尔把目光移开了。
***
过了几分钟,她听见巴纳比在树下低声吠叫。洛瑞尔爬到窗户边,看见家里的西班牙猎犬站在砖石小径的正中央,十分显眼。男人离农舍更近了,他捣鼓着通向花园的铁门,巴纳比就站在他面前吠叫。
“安静点,巴纳比,”母亲在屋内训斥着小狗,“我们马上就出来了。”她从昏暗的大厅里走出来,走到门口时对着小男孩的耳朵说了句悄悄话,亲了亲他胖嘟嘟的脸颊,孩子于是咯咯笑起来。
房子后面,鸡圈旁边早该上油的大门吱吱嘎嘎地响,小狗于是又咆哮起来,背上的毛顺着脊柱散向身体两边。
“够了,巴纳比,”母亲说,“你到底怎么了?”
男人转过屋角,母亲朝小径看去,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了。
“你好。”陌生人停下来,用手绢擦拭着鬓角,“今天天气真不错。”
小男孩看见这个陌生的男人,脸上绽放出笑容。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张一合,激动地表示欢迎,没人能够拒绝这种邀请。男人于是将手绢放回口袋里,又走近了些。他轻轻地举起手,像是要为小家伙洒圣水。
母亲慌忙走开,速度快得惊人。她拉开孩子,粗暴地放在身后地面上。孩子的光脚丫下面就是砂石地。对这样一个只懂得温柔和爱的小孩来说,这种待遇不啻为一场酷刑。他耷拉着脑袋,哭了起来。
哭声牵动了洛瑞尔的心,但她整个人冻住了一般,迈不开手脚,只感觉后颈上的毛孔一阵刺疼。母亲的脸上浮现出她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是恐惧,母亲在害怕。
洛瑞尔觉得有些异常,她一贯的安全感化成青烟散去,冰冷的恐慌取而代之。
“你好,桃乐茜,”男人朝母亲打招呼,“好久不见。”
他知道妈妈的名字,他不是陌生人。
他又说些了什么,声音很低,洛瑞尔听不见,母亲则轻轻点了点头。洛瑞尔歪着脑袋,继续偷听。阳光照在她扬起的脸上,她的眼睛闭了那么一秒钟。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非常突然。
洛瑞尔永远都记得那道亮晃晃的银色光芒,阳光照在金属的刀刃上,那一瞬间异常美丽。
接着,尼克森家族那把别致的刀子划下来,深深刺进了男人的胸膛。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尔后又加速流淌。男人一声惊呼,他扭曲的脸上夹杂着吃惊、痛苦以及恐惧。他伸手想去握住骨制的刀把,却发现鲜血沾染了他的衬衣。他倒在地上,温暖的风吹翻他的帽子,吹落进尘土里。
狗儿狂吠起来。小男孩在砂石地面上号啕大哭,通红的小脸儿闪着泪光,伤心极了。但在洛瑞尔耳中,这些声音越来越远,像是隔着她膝盖伤口上流血的汩汩之声。她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乱成一团,在一片模糊中分外刺耳。
刀柄上的蝴蝶结散开,丝带的尾巴拖在花坛边缘处的碎石上。这是洛瑞尔最后看见的画面。随后,金星闪烁,眼前一黑。
2 2011年,萨福克郡
此时的萨福克郡烟雨蒙蒙。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这里似乎从未下过雨。医院在镇子另一边,汽车只好沿着坑坑洼洼的街道缓慢地行驶,在转弯处稍作停留,随之又拐入那边的车道。洛瑞尔打开粉盒,照起镜子来。她把一边脸上的皮肤往上推,冷静地看着皱纹堆积起来,松手的时候它们又散开。在另一边脸颊上,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经纪人告诉她,观众喜欢她的皱纹。选角导演看见她的脸会变得伤感,化妆师在这样的脸上挥舞着粉刷和青春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感伤低唱。几个月前,一家网络媒体发起一项民意调查,号召读者投票选出“全英国最喜爱的面孔”,洛瑞尔名列第二。报纸称,她脸上的皱纹让人们觉得很安心。
这对外人来说自然很好,可却让洛瑞尔觉得自己老了。
自己的确老了,洛瑞尔一边想着,一边合上粉盒。但这种老不是当年扮演鲁滨逊太太【3】时那种老法。在国家剧院参演《毕业生》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时间是怎么溜走的呢?一定是有人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将该死的时钟调快了吧?一定是这样。
司机打开车门,在她头顶撑开一把黑色大伞,领着她往前走。
“谢谢你,马克。”走到雨棚前,她向司机道谢,“你知道周五该在哪儿接我吗?”马克放下她的旅行袋,把伞收起来。“知道,在镇子另一边的农舍。那儿的路很窄,农舍就在车道尽头。还是两点钟来接你吗?”
她说是,马克点点头,然后匆忙穿过雨帘,走到车门前。车子发动起来,她看着车子远去,突然渴望在潮湿的公路上体会温馨愉悦的感觉,漫无目的地走。随便去哪儿,但肯定不是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