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
除非——柜台后面有她不想让吉米看见的东西。吉米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或许,桃莉给他准备了什么惊喜,想在餐厅见面的时候送给他;也可能当时她正在回想属于他们俩的那个夜晚,这或许能够解释她抬头看见吉米的时候,那么惊讶,甚至有些尴尬的原因。吉米用力划燃一根火柴,猛吸了一口烟。他猜不透桃莉的心思,但他知道,这种怪异的举止不是她惯常玩耍的“假装游戏”,他觉得这或许无关紧要。苍天保佑,希望桃莉不要在今晚玩她的游戏。今天晚上,他得是掌控局面的那个人。
他又忍不住把手伸进裤兜里查看,然后嘲弄地摇了摇头——戒指盒当然还和两分钟前一样好好待在那儿。他这股执念越来越可笑了,他必须找到其他东西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直到最后把戒指戴上桃莉的手指。吉米没有带书,所以他拿出自己装照片的黑色文件夹。不上班的时候,他一般不会带着它,但今天他和编辑开完会之后就直接来这里了,没来得及把文件夹放回家里。
吉米翻到星期六晚上在奇普赛街拍的照片。照片里是个大概四五岁的小女孩,她站在教堂的厨房前面。她所有的家人都在空袭中罹难,一无所有,就连件合身的衣裳都没留下。救世军没有孩子的衣服,小女孩只好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灯笼裤,一件大人的毛开衫,脚上趿着一双踢踏舞鞋。小女孩很喜欢这双红色的鞋子。她身后,圣约翰教堂的女士们正在给小女孩找饼干。吉米遇到小姑娘的时候,照顾她的女人正满怀期待地盯着房门,希望她的家人会奇迹般地出现,完好无损,满面笑容,准备带小姑娘回家。而她自己正像秀兰·邓波儿那样轻叩脚尖。
吉米拍摄了许多关于战争的照片,家里的墙上和他的脑海里密密麻麻,全是各种长相的陌生人。面对灾难和损失,他们无比坚毅。这周,吉米刚去了布里斯托、朴次茅斯和戈斯波特。他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小女孩,虽然,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吉米不想忘记她。在遭受了那么多伤害之后,她小小的脸庞还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而绽放笑容。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遭遇无疑是可怕的,会阴影一样笼罩着她的余生,甚至改变她的一生,吉米太明白这一切了。他继续浏览爆炸遇难者的照片,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在里面。
小女孩的个人悲剧相对于战争的大格局来说,渺小得不值一提。在历史这张宽大的地毯上,她和她的踢踏舞鞋如同细小的微尘,会轻而易举地被抹去。但那张照片却是真实的,它就像琥珀里的昆虫一样,在某个瞬间被捕捉到,然后永永远远地保存下来。它提醒吉米,自己记录战争真相的这项举动非常重要。有时候,吉米需要被提醒。比如,在这样的夜晚,周围都是穿军装的人,他心里尤其渴望自己能跟他们一样。
之前坐这个位置的人很贴心地在桌上放了一个汤碗,吉米把烟屁股扔了进去。他看了看手表,自己坐在这儿已经十五分钟了,不知桃莉究竟干什么去了。吉米犹豫着要不要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去找找桃莉。这时,他发现身后有一个人。他转过身,以为是桃莉,不想却是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
***
桃莉终于摆脱怀丁汉姆夫人的纠缠,她从厨房走出来,心里暗自纳闷,这么漂亮的鞋子怎么会这么磨脚。她扫了一眼周围,觉得整个世界都停止转动了——薇薇安来了。
她站在一张餐桌旁。
在跟人热切地交谈。
而她交谈的对象就是吉米。
桃莉心里怦怦直跳,她躲在厨房柜台边的柱子后面,既不想被人发现又想看清楚薇薇安和吉米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她双眼睁得溜圆,从柱子后偷偷看去,却惊恐地发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糟。吉米和薇薇安不仅在交谈,两人还对着吉米放照片的文件夹指指点点。桃莉踮着脚,皱眉蹙额地看着那边发生的一切。她想,薇薇安和吉米应该是在谈论他的照片。
吉米曾经让桃莉看过这些照片,当时,她就被深深地迷住了。这些照片太震撼了,一点儿也不像他之前在考文垂拍摄的那些日落、树木以及萋萋牧场上漂亮的小房子,也不像桃莉和基蒂在电影院看的战争片——那里面都是荣归故里满脸笑容的军人,他们神色疲倦衣着肮脏,但却是胜利归来。孩子们在火车站列队欢迎他们,憨厚的妇女把橘子递给欢乐的士兵。吉米照片中的人身体残缺,脸颊灰暗消瘦,他们的眼睛见证了本不该看到的一切。桃莉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希望吉米没给自己看过这些照片。
他为什么要给薇薇安看照片呢,他是怎么想的?薇薇安那么漂亮那么完美,她不该为这些丑恶的事情烦忧。桃莉想保护自己的朋友,她想飞奔过去,把吉米的文件夹合上,结束这一切。可她做不到。吉米会亲吻她的,他甚至会说自己是他的未婚妻,这样薇薇安就会以为他们已经订婚了。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正式订婚——他们的确讨论过这件事,但那时候他们俩都还小,而且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战争改变了一切,人也变了。桃莉努力咽了咽口水,她最害怕的一幕就在眼前。她别无选择,只能痛苦地躲在这里,等一切自行结束。
吉米终于合上了文件夹,薇薇安也转身离开,桃莉觉得过了好几个小时那么久。她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感到一阵恐惧——薇薇安轻轻皱着眉头,沿着桌子间空出的通道往厨房走来了。桃莉本来很想见她,但却不是在这样的场合。起码,在知道吉米跟她谈话的内容前,她和薇薇安还不能见面。薇薇安就要走过来了,桃莉灵机一动,她俯下身子,在圣诞节剩下的红红绿绿的布帘中埋头翻找,好像很忙一样。薇薇安走过去之后,桃莉立马抓起包,跑到吉米身边。现在,她只想在薇薇安发现之前,带着吉米离开食堂。
***
他们没有去里昂街角餐厅。火车站旁边就有一家现成的饭店,朴素无华的建筑上,窗户都用木板钉着,炸弹在窗户上轰出一个窟窿,老板自我解嘲地在窟窿上挂了个牌子,写着“比以往更通透”。走到这儿的时候,桃莉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吉米,我脚上起水泡了。”桃莉带着哭腔说道,“就在这儿吃吧!好吗?外面快冻死人了,今天晚上肯定要下雪。”
饭店里的确要暖和些,服务生在靠里面的地方给他们找了张桌子,旁边就是火炉。吉米接过桃莉的外套,挂在门边;桃莉脱下志愿服务社的帽子,把它放在盐和胡椒瓶子旁。有枚发卡一晚上都戳着她的脑袋,这时候她才轻轻挠着头皮,然后脱下那双让人痛苦的鞋子。吉米走过来的时候轻声对服务员说了几句,但桃莉满脑子都是他今晚上和薇薇安的谈话,根本无暇顾及他的举动。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划燃火柴,不料用力过大,火柴竟然断了。桃莉确定,吉米有事瞒着自己。离开食堂之后,他的举止一直很奇怪。现在,他回到座位上,根本不敢看桃莉的眼睛。双方一有目光接触,他便立即移开视线。
他刚坐下来,服务生就端上一瓶酒,把两个玻璃杯倒得满满的。汩汩的声音特别刺耳,让人有些尴尬。桃莉扫了一眼餐厅,三个无精打采的服务员站在角落里交头接耳,酒保百无聊赖地擦着干净的吧台。除了她和吉米,餐厅里就只有一对夫妇在用餐。吧台上的留声机里传来阿尔·乔尔森深情的歌声,那对夫妻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小声交谈着,女人脸上充满期待,跟基蒂谈起她的新情郎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就是那个皇家空军飞行员。女人一手顺着男人的衬衣往下滑,一边听着男人讲笑话,咯咯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