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
吉米知道,薇薇安这般偷偷摸摸是出来见托马林医生,他们躲在老房子静谧隐蔽的阁楼上,不会有人来打搅——除了吉米。他从墙角后伸出脑袋,看见薇薇安停下了脚步。这次他带着相机,肯定能拍到货真价实的出轨照片。这样最好,不必搞那一套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要跟薇薇安约时间见面,那样实在太卑鄙了。薇薇安的确背着丈夫在外面跟人偷情,这样吉米心里也好受了些。剩下的就是寄匿名信的问题了——实话实说,这就是敲诈——吉米虽然无法接受这种做法,但还是硬起心肠。
他看着薇薇安推开门走进去,他一边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一边打开镜头盖。他把脚卡在门缝中,举起相机准备拍下这一幕。
然而,镜头中的场景却让他放下了手中的相机。
24 2011年,格林埃克斯农场
周六早上,尼克森家的姑娘们给桃乐茜办理好出院手续,带她回到格林埃克斯农场。姊妹中最小的黛芙妮正在洛杉矶拍摄新的网络宣传片,她说“那些人一放过自己”就会马上搭乘夜间航班回伦敦。洛丝没联系上格里,因此有些担忧。艾莉丝总喜欢装权威,她声称自己已经致电格里就职的大学了,他们说格里正在出差,办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办公室的同事说会给他发消息。艾莉丝滔滔不绝的时候,洛瑞尔不自觉地掏出手机在手中把玩,格里一直没告诉她鲁弗斯医生的消息,但她不想打电话问他。格里有自己的办事方法和节奏,再说,她知道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不会有什么结果。
到中午,桃乐茜终于回到自己的卧室,她很快就昏昏睡去,雪白的发丝在暗红的枕套上散开,像一道耀眼的光环。姊妹们面面相觑,最终在沉默中达成默契,决定就让她安心睡下。天已放晴,外面竟然有些暖和,一点都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温度。姊妹几个走出屋子,坐在大树下的秋千上,一边吃着艾莉丝坚持独自烤制的面包圈,一面挥手赶走讨厌的苍蝇,享受着今年最后的温暖阳光。
这个周末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大家围坐在桃乐茜的床边,要么静静看书,要么小声聊天,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一起玩拼字游戏——大家总是玩不久,洛丝是个拼字高手,艾莉丝跟她玩不到一个回合就会甩脸子。大部分时间,姊妹们都轮番守候在沉睡的母亲床畔。洛瑞尔打心里觉得,把母亲带回家的做法是对的。桃乐茜属于格林埃克斯,属于这栋宽厚又有趣的老屋。当年,她无意中看到这栋房子,立马认定以后就在这里安家。“我一直想有一栋这样的房子。”小时候,母亲牵着洛瑞尔的手在花园里散步,她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我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但最终还是让我碰上了。看见这栋房子的时候,我立刻觉得这就是我梦想中的地方……”
洛瑞尔在心中思量,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周六,她和爸爸开车沿着车道出行。她会不会梦见那个年老的农场主——1947年的那天,她和爸爸敲开农舍的大门,年老的农场主给他俩沏茶,小鸟躲在被木条封住的壁炉后面偷偷打探。那时候,妈妈还是个年轻的小妇人,她紧紧把握着来之不易的第二次机会,对未来充满期待,想要躲避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也许,姊妹们驾车沿着弯弯曲曲的车道驶入格林埃克斯的途中,桃乐茜想起了1961年那个夏日所发生的一切,心中喟叹人不可能永远避开过往。也许,是洛瑞尔自己过于感性——母亲坐在洛丝的小汽车后座上,沉默着流下泪水不过是因为年事已高加上路面崎岖。
不管如何,从医院回家的路途一定让她很疲惫,整个周末她几乎一直在昏睡,吃得很少,说的话更少。轮到洛瑞尔在床边陪伴的时候,她总希望母亲能醒过来,睁开她疲倦的双眼,看看她的大女儿,继续那天未完成的谈话。她想知道母亲究竟对薇薇安·詹金斯做了什么,这是整件事的症结所在。亨利·詹金斯的看法是正确的,他坚持认为妻子死亡的原因绝不止表面上那些——她成了阴暗的伪艺术家们的目标。洛瑞尔发现,亨利·詹金斯说的是“伪艺术家们”,难道母亲还有同伙?会不会是吉米?那个她爱过又最终分离的男人?这会不会就是他们最终劳燕分飞的原因?看来,所有的答案都要等到周一才能揭晓了,桃乐茜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洛瑞尔看着母亲平静的睡容,窗帘在微风中忽闪,她忽然意识到,母亲已经跨过了一道看不见的门槛,门后再不会有妖魔鬼怪来侵扰她。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周一凌晨,母亲做了噩梦,这是最近几个星期她唯一一次睡不安稳的时候。洛丝和艾莉丝都回了自己家过夜,所以农舍里只剩下洛瑞尔和母亲。黑暗中,她被母亲的叫喊声惊醒,沿着走廊摸索到母亲房间,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电灯。这个时刻忽然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多次被自己梦中的呐喊惊醒,然后飞快冲下楼,安抚受惊的女儿,摩挲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乖,没事了……放心吧,没事了。”虽然这段时间洛瑞尔对母亲的感情充满矛盾,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用同样的方式来回报她。当年,洛瑞尔不顾一切地离开家,就连父亲去世的时候都不在他们身边。她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献给了自己和艺术,却亏欠了父亲和母亲。
洛瑞尔爬到母亲床上,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桃乐茜身上的白色棉布长睡裙已经被噩梦惊出的汗水打湿,她瘦弱的身子在被窝里轻轻颤抖。“是我的错,洛瑞尔。”她说道,“是我的错。”
“没事了,没事了。”洛瑞尔安慰她。“放心吧!我在呢。”
“她的死都是因为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洛瑞尔心中忽然想起了亨利·詹金斯,他坚信薇薇安之所以香消玉殒是因为她被别有用心的人引到了那个被炸弹轰炸的地方。平时她是绝不会去那儿的,这个人应该是薇薇安很信任的人。“好了,妈妈,一切都结束了。”
桃乐茜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缓慢沉稳,洛瑞尔开始思考什么是爱。得知母亲曾犯下如此罪过,她对她的爱仍旧炽烈,那些丑恶的行径似乎并不能让爱就此消失,但洛瑞尔受不了这种巨大的失望感。失望这个词平平淡淡,但其中蕴含的羞耻感和无助感却让人绝望。洛瑞尔并不是个完美主义者,她早就不是天真的孩童,所以对格里盲目的乐观不敢苟同——不能因为桃乐茜是她的母亲,就认定她不会犯错,这不可能。洛瑞尔是个现实主义者,她知道这世上的人都不是圣人,他们都会犯错。虽然母亲憎恶自己犯下的过错,但她犯错的事实绝不会就此消失——洛瑞尔自己也犯过错。仔细思考桃乐茜的过往,思索她的所作所为……
“他来找我了。”
洛瑞尔刚才一直在走神,母亲轻飘飘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你说什么,妈?”
“我想躲起来,但他还是找到我了。”
洛瑞尔意识到,她是在说亨利·詹金斯。1961年那个夏日发生的一切似乎越来越近了。“他已经走了,妈,他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