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谢九楼眉梢一挑,这四个字怕是怎么都放不到他和提灯身上。
再低了头细看,提灯一路都拿他那件袍子把脸遮个严实,这下停下来,谢九楼拎起袍子一掀,看到个黑猫脸。
提灯早前拿烟灰往脸面上厚厚抹了几层,袍子又湿,润了头发,就有几根就往脸上贴,一贴就把下颌处的烟灰给化在水珠里,水珠沿着下颌角流到下巴,就把脸边沿给晕出了墨迹,中间还黑乎乎的一团,鼻子眼睛都要看不清了。
谢九楼冷冷睨了那小公子一眼,一言不发逮着提灯去找河沟洗脸。
人给摁到小溪边蹲上,提灯还不知道要做什么,直愣愣等着谢九楼发落。
谢九楼瞪他一眼,一手捞起提灯的散发抓在背后,一手掬了水:“凑过来,自己洗。”
提灯就把脸埋在谢九楼手里,一动不动。
谢九楼:……
谢九楼:“我没有手,你也没有吗?”
说完就甩开掬水的手,又捧了一捧道:“躬下来。”
提灯就躬下去。
谢九楼沉默着给他洗脸。
烟灰并不容易洗下来,洗了半天,提灯脸还是花的。
就见越洗,谢九楼脸色越不好了。
提灯不知道这人又发什么脾气,低眼想了想,轻轻哼唧一声,闭着眼把脸往旁边躲。
谢九楼问:“你躲什么?”
提灯睁开一只眼睛:“疼。”
提灯一喊疼,谢九楼心就硬不起来了。
他绷着脸僵了会儿,转头去找刚刚被自己扔在一边的外衫。
伸手够回来又放到河里洗干净,拧干了便拿着细细给提灯擦脸。
这回手上力道轻了很多,虽一下擦不干净,他也不用力,来回着多擦几下。
擦着擦着,就板着脸唠叨:“起了火也不会跑,着了凉也不会说,花了脸也不会洗!谁看着你都柔善可欺,黄毛小子也能欺负到你头上!我不跟着,你这条命不知道要丢几次。笨成这样,若当真一个人出来,被人卖了都还帮人数铜板子!你那个远在天边的阿海海,几时管过你吃的这些苦头?光坐享其成罢了!也不知道这种人,找他做什么去。日夜惦念着,又有什么用!”
提灯指尖刨着地上的石子儿,心不在焉。
谢九楼眼一横,转过去在溪里洗干净衣裳,起身就走:“说你几句就这副模样,你不乐意听,我也不乐意管了。日后你要找谁,自个儿找去,别晚上一个人睡着嫌冷,又喊谢九!”
提灯走一步跟一步:“我几时不乐意听?”
谢九楼呛回去:“你就是说得好听。”
提灯正要反驳,忽又低头转念一想,谢九楼说得也对。
便不吭声了。
谢九楼等了会儿,发觉后头没接话,蓦地停下:“你闷着做什么?”
提灯静默不语。
谢九楼一眼看穿他肚子里几个心肠:“你也觉着我说得在理?叫你找不出岔子来了?”
语毕脸色更难看了,甩袖子赌气一走,提灯又赶紧跟过去。
回去那会儿鹤顶红和楚空遥去拾柴,剩几个小孩子在那儿。
一来所有人昨夜到现在都没填肚子,拖拖拉拉撑着下山不如补补精力,二来吵归吵,那小公子还是要送回去的,这么一耽搁,也不指望今天白天能进虎啸山了,干脆停当一晚,好好休息。
第七歌先时清醒了片刻,只确认自己和姬差脱了险,便又相互依偎着昏睡过去,那小公子精力却很充沛,远远瞅见谢九楼和提灯过来了,正愁找不到人解闷,哪想目光一扫到提灯脸上,什么都忘了。是眼也直了,嘴里一个字儿都蹦不出,耳朵烧得通红,半晌才支支吾吾指着提灯问:“你……你先前……不长这样啊……”
正巧遇见拾柴的两个抱着树枝回来,听见这话,楚空遥便笑:“我瞧曲公子先前,也不这么结巴啊。怎么提灯洗把脸,就把你的口舌也洗去了不成?”
小公子姓曲,叫曲鸳,是山下豪商家的小儿子,生性不羁,眼高于顶。胆子不大点儿,野心却不小,就爱去些旁人不敢去的地方。奈何家里管得严,出门总要仆人守着。昨日趁自家家奴不注意,自个儿偷跑出来进了山,白日什么都没瞧见,凭着心大,入夜便寻个山洞睡了。被鹤顶红他们连夜上山时偶遇,念着好歹一条人命,顺手救了。
哪晓得这曲鸳一觉醒来,还是青天白日,传闻中的老虎一只没见着不说,凭空叫人给他挪了个窝!他气不过,便拧着鹤顶红要回去。
于是便有了今日午后他们瞧见的那一幕。
提灯披着湿衣服吹了一夜的风,眼下旁边有两位姑娘,谢九楼也不便脱了夹袍给提灯换上,只急着堆了草堆要生火,想着快点给提灯烤烤。
他东一步西一步地忙活,提灯就在他屁股后头撵,再后头又跟着曲鸳。
“你叫提灯啊?”
“你今年几岁?是哪里人?”
“你还在上学堂么?”
“你定过亲了没?”
提灯浑然听不到似的,只围着谢九楼打转。
谢九楼收拾好柴草堆,寻了个空地蹲下。
提灯也蹲下。
曲鸳跟着蹲下。
谢九楼说:“去包袱里取火折子。”
“哦。”
提灯便跑去取火折子。
曲鸳咧起嘴角,仰着脖子看提灯跑过去,又跑回来。
点了火,烟大,谢九楼把洗干净的外衣递给提灯捂着,说:“抱点柴来。”
提灯又跑去抱柴。
谢九楼擦了擦汗,说:“帮我倒点水儿。”
提灯倒了水来喂他喝。
曲鸳在旁边直勾勾注视着,瞧提灯如此听话乖巧,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他目送提灯离开,悄悄凑过去问谢九楼:“你是他爹?”
谢九楼手上动作一顿,微微侧目,眼风如刀。
“我瞧着也不像。”曲鸳嘿嘿一笑,“那你是他大哥?”
谢九楼继续忙活:“你到底想说什么?”
曲鸳眼珠子转转:“我就想……”
话没说完,听见隔着几块山石的背面鹤顶红在叫人。
说是一个火堆不够用,要再生一个。
“我去我去!”曲鸳两眼放光,一面往那边跑,一面不忘回头冲谢九楼叮嘱,“待会儿再和你说,啊!大哥!”
“大哥……”谢九楼嗤了一声,咬牙道:“大哥……”
那边曲鸳跑过去,刚和鹤顶红生了火,楚空遥就叫鹤顶红帮忙去剥野兔皮。
鹤顶红去了,留曲鸳在这儿看火。正看着,就见提灯手持水壶路过,要往谢九楼那边走。
曲鸳眉目一亮,早已伺机多时。
“欸!”他冲提灯招手,“欸!”
提灯止了步子,垂眼沉默一瞬,才略侧过身,只拿眼角睥睨着曲鸳,长长的睫毛羽遮住了眼底,开口时声线已透出几分冷冽:“有事?”
曲鸳心头滑过一丝怪异,但没有深思,只冲提灯扬扬下巴,美滋滋道:“去给我倒点水来。”
提灯歪了歪头:“我?”
曲鸳冲他挑眉。
提灯在原地伫立少顷,接着,捏着水壶缓缓迈步而来。
曲鸳笑吟吟看他到自己身前蹲下。
提灯举起水壶,递到曲鸳嘴边,曲鸳正要偏头去喝,就见壶口往下一倾,壶中清水尽数涌出,呲啦几声,浇灭二人身下才燃起的火堆。
曲鸳愣了愣。
提灯嘴角挂笑,慢慢凑近曲鸳跟前,眼色厉如寒芒。
“黄口小儿,也敢呼喝我来伺候。”
第36章 36
36.
曲鸳一时反应不过来,仍被提灯压迫得愣怔,却听后背山石那边谢九楼问提灯跑哪去了,叫快点过去。
提灯一下变了眼色,冲那头高高“哦”了一声,目光悠悠转回来,在起身离去时最后瞥了一眼曲鸳,唯余眼角一抹讥诮。
后者呆坐原地,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