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修得很精细。也不知谢九楼废了多大工夫,细枝末节处被摔碎的玉屑都黏了回去,约莫又镀了一层蜡——或者别的什么相似之物,总之是一点摔断的痕迹也见不着了。
烛火葳蕤,衬得提灯脸色也没那么苍白。
提灯低头抚摸怀中玉雕,眼底也染上一点暖意:“我从来手笨,经不得什么好物。唯一会的,就是雕点玉器。”
谢九楼闻言,垂在腿侧的指尖微颤,正思及要不要说几句什么,好叫提灯晓得他并非故意存了坏心要摔它,又听提灯说:“这东西做了许久,本是留给你的。”
谢九楼转过来问:“留给我,做什么?”
提灯说:“做个念想。”
谢九楼问:“什么念想?”
提灯久不言语,末了,突然说:“昨儿我接了个北方来的,就住冥江边上,桥头过去点。”
“他是漠堑人。”提灯抬头道,“北方的奶疙瘩,要数漠堑做的最好吃。九殿能不能替我讨一些来?”
谢九楼皱眉:“现在?”
“现在。”
谢九楼迟疑一晌,便往外走。
“我以为你是南方的。”他边走边说。
提灯调侃:“九殿这话未免刻板。南方的,就不能肖想一口奶疙瘩?”
“不是……”谢九楼走到门口,又扭头看过来,“提灯,你给我做什么念想?”
提灯一愣,继而笑道:“去晚了,我的奶疙瘩可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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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起了风,谢九楼取完奶疙瘩,沿冥江岸冒风而行。
不久,风停了。尚带稀疏星光的清晨下无几行人,谢九楼远远瞧着有人身披一件巨大的黑衣斗篷迎面而来。
这人将浑身上下裹得极严,未露出分毫真容。
谢九楼提着奶疙瘩与此人擦肩而过,走了几步,他骤然回头:“欸。”
黑色的背影闻声止步。
谢九楼举起布袋:“漠堑的奶疙瘩,吃吗?”
那人纹丝不动。
谢九楼走回去,走到黑袍子跟前,低下头,递过布袋,又问:“吃吗?”
斗篷下的人像是动摇了,动了动左手,刚要伸出来,忽而僵住,又缩回去。
换了右手,刚露出指尖,顿了顿,仍旧缩回斗篷中去。
谢九楼凝视着斗篷刚刚伸出指尖来的地方,轻笑道:“我有个朋友,左手裹着皮革,右手有条疤,也同公子你一样喜欢在这个时辰出门,专迎来送往。”
他往后眯眼看了看,说:“再走不远,就是冥桥。冥桥一过,便出了阴司。公子只身一人,这是要走?”
披袍子的人不说话,只略一点头。
谢九楼慢悠悠到江岸最边缘坐下,放了布袋,屈起一膝,望向满是裂纹泥沙的江底:“破晓沉寂,公子陪我坐会儿吧。”
身后默然少顷,起了脚步声。须臾,黑衣人落座在他身旁。
远处渐显天光,谢九楼静静看着,日出竟也会显得苍凉。
他看够了,方出声道:“我八岁时,救过一只灵鹿。”
身边人一动不动。
“在娑婆世里,一个叫悬珠墓林的地方。”他接着说,“我将它救下,见它实在可怜,便在最后一次去珠林看过它以后,偷偷带它回了家去。”
“那是三百年前,无镛城的城主府。城主府——公子多少知晓吧?上到做主的,下到做奴的,起码有个千百来号人,我只当自己机敏,不会叫旁人发现。即便发现,也该不会有什么的。”谢九楼的目光落下来,落到自己脚下,“过了一日,我去外头玩,回来就被婆子领着去吃晚饭。我又想着,吃了晚饭,再去瞧我的鹿也不迟,便随婆子去了。那日我父亲也回来,同我们一起。”
他说到这里,忽地顿住,隔了很久方才开口。
“吃的是鹿肉。”
斗篷下的人微微一动,似是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谢九楼眼中没什么波澜:“挂念越多,人越软弱。我父亲逼我把桌上的菜一口不剩地吃完,将他割鹿皮的那把短刀扔给我时,同我说了这句话。他是极厉害的人,杀一只鹿,就能叫自己的儿子永远长个记性。”
“此后许多年,我替家族南征北战,如履薄冰,未曾起爱恨。”
来路方向又起了风,催赶着往这头奔的哨声似的。
“直到我在此处遇见他……”谢九楼在风声中走神般低喃出这句话。
他又瞥了眼身边,颔首重新道:“说出来不怕公子笑话,我并非重色重欲之人,外头看尽朝生暮死,春华秋实,来这见他第一眼,竟就生了歪念。他是个闷葫芦一样的人,看着逆来顺受,其实我清楚,他不愿意跟我的。他愿意跟一个人,不是在我面前那样子。我与他貌合神离三百年,他的心不在我这里,我也只掩耳盗铃当不知道。其实他什么我不知道呢?他夜夜睡在我身旁,梦里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他才不知道。我在梦外抱紧他,他在梦中才安宁了。”
斗篷里的人将身体一佝,发出几声重重的喘息,连带那件披风也细细颤抖起来。
谢九楼问:“公子可是冷了?”
对方依旧不言,只摇了摇头。
谢九楼瞧袍子起伏的模样便知道,里面的人一定很冷。
他稍微坐过去一点,又等了一会儿,斗篷里才静下来。
前的话谢九楼并未说完:“他初到无界处时,说自己来找人。我只问他找没找到,他说没有,此后我便再没问过——他要找的是什么人?那人叫什么名字?——这些我都不问。我只怕自己一问,再不能装作我二人之间没有别人。其实怎么可能我不问,那个人就真的不存在呢?我知道他总有一天是要去找他的。无界处没有年月,可他每天醒来都在计算年月。日子一天天近了,我的鹿终究是要走的。”
他长长换了口气,终于坦然一般道:“他不是一个能被谁强留住的人。甘心在我身边,只是因为我和那个人长得像而已。我也不过是——以次充好罢了。”
黑袍子里的人垂着头,呼吸又轻又长,还发着冷。
“我来这儿以前,一辈子活得也算光鲜。不说万人敬仰,左右也有些名头在外。赚了一身的体面和骄傲,到他面前,宁肯一分不要。临了临了,还时常作贱想着,自己要真是另一个人该有多好。即使籍籍无名,至少也能尝尝……被他挂念是什么滋味。”谢九楼自嘲地笑笑,“世间万般,唯一个情字道不出由来。”
“有由来的。”
“什么?”谢九楼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子刚才说什么?”
对方没有把话再说一遍。
谢九楼看向斗篷等了半晌,明白这是等不来了,便将身一起,却没拿走那袋奶疙瘩,两手空空走上回去的路,剩另一个人还坐在那里。
他走出不远,又回头叮嘱:“此去娑婆,迢迢路远,公子一定保重。”
坐在原地的人冲他略一点头,谢九楼便接着走。
还没迈出步子,他又停下。
“对了,”他说,“如果公子幸甚于我,在路上遇见一个人,那人手提八角琉璃灯,头簪金衣玲珑箸,一腕缠着黑色皮革,爱穿青灰色锦缎衣裳,烦请公子给我带一句话。”
黑衣人侧首。
谢九楼凝视他一会儿,方道:
“提灯,常添衣,多加饭。”
坐地之人待谢九楼远去,渐渐蜷缩身体,不多时便冷得难以自持,卧倒在地,怀中紧紧抱着那袋奶疙瘩,抖如筛糠,久未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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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袍子行经冥桥时,鹤顶红正拿手指头绞着系在另一只腕上的巾子玩。
“提灯。”
他一眼认出人来,朝裹得密不透风的斗篷里喊:“今日不送人?孤剌剌出去,接谁?”
黑衣人止步,面向桥下,扬头露出一点削瘦的下巴:“没谁。今日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