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我点点头:“我读过一些报道,因为激进的人口控制政策,他得罪了不少人。”
“他是个贱货,”查特吉冷淡地说,“一个自大、无知、独断专行的贱人。他的政策无异于种族灭绝。他的猎物是穷人和没受过教育的人,虽然从本质上说,他自己就是个文盲。他的暴行就连他自己的母亲都为之震惊。要是今天他敢走进人群里,人们会赤手空拳把他撕得粉碎。我很愿意出一份力。再喝点茶吗,卢察克先生?”
一辆汽车驶过铁栅栏外安静的小街。几点雨滴打在我们头顶宽大的菩提叶片上。
“您对加尔各答印象如何,卢察克先生?”
查特吉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喝了口威士忌,任暖流融入我的血液,然后才回答道:“加尔各答非常迷人,查特吉先生。这座城市如此复杂,短短两天实在不足以全面感受。真遗憾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深入探索。”
“您真会说话,卢察克先生。其实您想说的是,加尔各答非常可怕。它已经触动了您敏感的神经,对吗?”
“可怕这个词并不准确,”我说,“这里的贫穷的确令我讶异。”
“啊,是的,贫穷。”查特吉笑了起来,就像这个词蕴含着深刻的讽刺意味,“的确,这里太贫穷了。以西方标准而言太过肮脏。这必然冲撞美国式的思维,因为美国一直致力于实现消灭贫穷的伟愿。你们那位前总统约翰逊怎么说的来着……对贫穷宣战?别人还以为对越南宣战就能满足他。”
“我们也输掉了与贫穷之间的这场战争,”我说,“贫穷仍在美国大地上挥之不去。”我放下空杯子,一位仆人出现在我肘边,重新为我斟上威士忌。
“是的,是的,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加尔各答。我们一位杰出的诗人曾经说,加尔各答像是‘一只被碾碎了一半的蟑螂’。我们的另一位作家曾把这座城市比作奄奄一息的老妓女,周围堆满了氧气罐和腐烂的橙皮。您同意他们的看法吗,卢察克先生?”
“这些比喻都很有力,查特吉先生。”
“您的丈夫说话一直都这么周到吗,卢察克夫人?”查特吉举杯微笑着问,“不,不,您不必担心会冒犯我。我已经习惯了美国人和他们对这座城市的看法。他们对加尔各答的感受相当两极化,一种人觉得这里充满‘异国风情’,他们专注于享受游客的乐趣;另一种人饱受惊吓,恨不得立刻忘掉自己亲眼看到但无法理解的那些东西。是的,是的,不出所料,面对印度,美国精神作出的反应和无菌脆弱的美国肠胃一模一样。”
我望向查特吉夫人,但她正把维多利亚放在膝头上下颠动,似乎完全没听见自己丈夫的这番宣言。与此同时阿姆丽塔也瞟了我一眼,我觉得这是一种警告。我露出微笑,表示自己无意争论。“您或许是对的,”我说,“不过我觉得自己既不懂‘美国精神’也不懂‘印度精神’——如果这些东西真的存在的话。人的第一印象总是相当浅薄,我深知这一点。我一直很仰慕印度的文化,甚至早在遇到阿姆丽塔之前,当然,她也与我分享了一些印度文化之美。但是我得承认,加尔各答的确有点儿吓人。有一些非常独特的东西……独特而令人不安的大都会病。也许只是因为这座城市太大了。有朋友告诉我说,墨西哥城也有同样的问题,虽然它也很美丽。”
查特吉点头微笑,然后放下酒杯。他十指搭成塔形看着我,那目光就像老师在衡量一名学生是否值得投入更多时间。“您去过的地方不多吧,卢察克先生?”
“不太多。多年前我去过欧洲背包旅行,后来也在丹吉尔待过一段时间。”
“但是没来过亚洲?”
“没有。”
查特吉放平双手,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表明了观点。但这节课还没上完。他打了个响指,低声吩咐了几句,几分钟后仆人送上了一本蓝色的小书,我看不清书名。
“请告诉我,您觉得这段关于加尔各答的描述是否公平合理,卢察克先生。”说完这句,查特吉就大声读了起来:
……一大片老旧的房子,看起来摇摇欲坠,曲折狭窄的巷子在房屋之间迂回盘旋。这里完全没有隐私可言,只要深入这片区域,你就会发现大街上——我们姑且称之为街道——到处都是闲汉和窥视的目光,他们躲在半掩的窗户后面,藏在拥挤得近乎令人窒息的房间中……下水道污浊不堪……阴暗的走廊里垃圾遍地……墙被煤灰熏得乌黑,门在铰链上摇摇欲坠……到处都有一群群的孩子,随心所欲地释放着自己。
他停止阅读,合上那本书,然后礼貌地挑起眉毛,等待我的回答。
如果能够取悦招待我们的主人,我不介意继续扮演直肠子的角色。“它说得有其道理。”我说。
“是的。”查特吉笑着举起手里的书,“卢察克先生,这是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一位作家笔下的伦敦。我们必须考虑到,印度的工业革命才刚刚开始,那些深深震撼您的——不,不,请不要否认——错位和混乱正是革命的副产品。您很幸运,卢察克先生,因为您所在的文明已经度过了这个阶段。”
我点点头,努力克制内心的冲动,我真想告诉他,同样的描述套在芝加哥南部也很合适,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再努力一下,澄清我对加尔各答的感觉。
“您说得很对,查特吉先生,我很赞同。今天坐车过来的路上,我也有类似的想法,现在您把它阐述得非常清楚。但我必须说,在我们逗留的短短两天里,我感觉到了加尔各答有一些……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我不太确定那到底是什么。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猜是暴力。这座城市的表象下隐藏着压抑的暴力。”
“或者您想说的是疯狂?”查特吉直截了当地问。
我没有回答。
“您看到今天的英文报纸了吗?”
“报纸?没有。”
查特吉翻开放在糖碗旁边的报纸,然后递给我。
今天的头条来自纽约。昨晚纽约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停电,自1965年那次大停电以来最严重的电力中断。就像商量好的一样,抢掠暴行在城里各处的贫民区和较贫穷的区域此起彼伏。数千人参与了这场看似无脑的暴动和偷窃。有的人全家出动,砸破商店橱窗,抢走电视机、衣物和其他便于携带的东西,暴徒们甚至聚集起来为他们欢呼。数百人被捕,但市长办公室和警方发言人承认,对于这么大规模的抢掠,警方无能为力。
报纸还援引了美国媒体的社论。自由主义者认为这是社会抗议浪潮的复兴,并将犯罪行为归咎于歧视和贫穷,而饥饿则是最直接的导火索。保守派的专栏作家辛辣地反驳说,饥饿的人不会第一时间跑去抢音响系统,并呼吁执法者拿出雷霆手段。面对这么大规模的随机暴乱事件,所有振振有词的社论都显得那么空洞无力。似乎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和野蛮之间只隔着一道电灯的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