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这位警探的外貌非常符合我对锡克教徒少得可怜的认知。作为一个少数宗教派别,他们可能是印度社会里最积极进取、成果斐然的族群。他们对机械类的东西很在行,虽然大部分锡克教徒居住在旁遮普,但全国到处都有他们的人在开出租车或者操作重型设备。阿姆丽塔的父亲曾经说过,他手下百分之九十的推土车司机都是锡克教徒。军队和警察的高层也是锡克教的地盘。根据阿姆丽塔的说法,印度北部的公司化农场全都属于锡克教徒,他们掀起资本化的绿色革命,为这片土地引入了现代农业技术。
“干杯。”辛格警探举起杯子呷了一口汤力水。一条钢制手镯叮当敲打着他沉重的腕表,和他的胡子以及随身携带的小匕首一样,那是他们教派的信物。星期四在孟买机场的时候,一位保安就问了排在我前面的那个锡克教徒:“除了佩剑以外,你是否还携带了其他武器?”我们其他人必须接受搜身,但锡克教徒只是咕哝着表示否认,保安就放他走了。
“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警探?”
“请告诉我您所知道的关于诗人M.达斯的一切信息。”
“达斯已经失踪了很久,警探。你还对这个案子有兴趣,我有些惊讶。”
“M.达斯的案件仍未结案,先生。1969年的调查表明,他很可能成为违规操作的受害者。您的国家有针对谋杀的限制法令吗?”
“不,我觉得没有。”我答道,“但是在美国,我们得先找到尸体才能立谋杀案。”
“正是这样。所以我们欢迎您分享一切相关信息。M.达斯的朋友里有许多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卢察克先生。现在,在诗人失踪八年后,他的一些朋友甚至走到了更高的位置。如果能够圆满地结束这宗案子,所有人都将得到解脱。”
“好吧。”我说。然后我告诉了他我和《哈泼斯》的关系,以及孟加拉作家协会的安排。我在内心挣扎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他克里希纳和穆克塔南达吉的事儿,但那个故事太过离奇,我觉得还是不要分散警方的精力为妙。
“所以,除了那份不知道是否能够拿到手的诗稿以外,您也不知道M.达斯是不是真的还活着?”辛格问道。
“除了诗稿,还有迈克尔·莱纳德·查特吉在委员会面前念过的那封信。”我补充说。辛格点点头,好像他早就知道有这封信一样。
他继续问道:“您计划明天去取那份稿子?”
“是的。”
“地点是哪里?”
“我不知道,他们还没有告诉我。”
“什么时间?”
“他们还是没告诉我。”
“届时您会见到达斯吗?”
“不会。至少我认为不会,是的,我确信不会。”
“为什么呢?”
“呃,我多次强烈要求见一见这位伟大的诗人,亲眼确认他真的还活着,但每一次都撞上了石墙。”
“石墙?”
“他们拒绝了我,非常直接。”
“啊。那么您放弃了见他的打算?”
“是的。我当然希望见他,要完成这篇文章,我需要面对面地采访。但是说实话,警探,如果能够早点拿到那份该死的手稿,明天一大早就带着老婆孩子离开加尔各答,我也同样高兴。就让那些文学家去研究手稿到底是不是M.达斯写的吧。”
辛格点点头,仿佛我的态度理所当然。他在一个小活页本上写了几句话,然后端起汤力水一饮而尽。“谢谢您,卢察克先生,您真是帮了大忙。占用了您周六傍晚的时间,我再次致歉。”
“真的没关系。”
“噢,”他说,“还有一件事。”
“嗯?”
“明天,您去取这份所谓的达斯手稿时,能不能让我们局的警察小心地跟在您身后?这或许有助于我们的调查。”
“跟踪?”我喝下杯里的残酒。如果我拒绝的话,可能会惹来麻烦,而且几乎可以肯定,这些条子还是会跟上来。此外,有警察待在附近也许能缓解我对这次接头的紧张情绪。
“不必告诉您的合作对象。”辛格补充道。
我点点头。从我个人的角度而言,我压根儿不在乎查特吉、古普塔和整个作家协会有没有牵涉其中。“好吧,”我说,“如果有助于调查的话,我同意。我自己也不知道达斯是不是真的还活着。我很乐意帮忙。”
“啊,太好了!”辛格警探站起身,我们终于握了握手。“祝您旅途愉快,卢察克先生。希望您写作顺利。”
“谢谢你,警探。”
一整个傍晚都在下雨,我和阿姆丽塔本想出门共度周六之夜,可是一拉开窗帘,看到外面的泥泞、暴雨和蹲在街边的可怜人,我们俩都兴致全无。在灰暗多雨的白天与漆黑多雨的夜晚之间,热带的黄昏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小段过渡。整片广场已成泽国,对面的棚子下面有几盏灯笼忽明忽暗。
维多利亚累得哭闹不已,所以我们早早把她放进了窝里。然后我们打电话叫了客房服务,结果晚餐过了整整一小时才送上来。终于吃上饭的时候,我又学到了一课:永远不要在印度教国家点冷的烤牛肉三明治。阿姆丽塔的中国菜倒是非常美味,我厚着脸皮求她分了我一点。
晚上九点,阿姆丽塔正在洗澡准备睡觉,有人在外面敲门。是纱丽店派来送货的男孩,他浑身都湿透了,但阿姆丽塔买的纱丽安然无恙地裹在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我给了他十卢比的小费,但他坚持要我换成两张五卢比。那张十卢比的钞票有点儿撕破了,看来这个国家不接受损坏的现金,这件事让我不太高兴。男孩离开以后,阿姆丽塔披着丝袍走出浴室,打开袋子看了一眼,然后她宣布,店里送错了货,这是卡马克雅的纱丽。于是我们花了二十分钟时间翻查黄页,试图找到那个正确的巴拉蒂,但这个姓氏在印度就像纽约的“琼斯”一样普通。而且阿姆丽塔觉得卡马克雅家里可能根本就没有电话。
“管他妈的。”我说。
“你倒是说得轻巧,花了一个多小时挑纱丽的人又不是你。”
“卡马克雅也许会把你的那份带过来。”
“哼,既然我们周一一大早就要走,那她最好明天能拿来。”
我们早早上了床。维多利亚醒了一次,哼哼了几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梦,在床上手舞足蹈的。我抱着她在屋里转了几圈,她终于又睡着了,口水浸湿了我的肩膀。接下来的几小时里,我觉得这房间要么太热,要么太冷。墙壁里传来吱吱呀呀的机械声,听起来就像是整堵墙全都掏空装上了升降机,而且每一架升降机的铰链和滑轮都生了锈。隔着两扇门有一群阿拉伯人在大喊大笑,他们似乎压根儿没考虑过把派对挪到自己的套房里,再把门关上。
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我终于从湿乎乎的床单上爬了起来,走到窗边。雨滴依然敲打着黑暗的街道,街上一辆车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