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我把报纸递给阿姆丽塔。“这件事真是糟糕透顶,查特吉先生。您很好地证明了自己的观点。我绝对不想自以为是地对加尔各答品头论足。”
查特吉露出微笑,再次将十指搭成塔形。他的眼镜反射着灰蒙蒙的阳光,我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轻轻点头。“如您所见,这是大都会病,卢察克先生。只是这里的贫穷和涌入城市的大量难民加剧了这个问题。加尔各答现在已经被没有受过教育的外国人占领了。我们的问题的确存在,但并不独特。”
我默默点头。
“我不同意。”阿姆丽塔突然开口说道。
查特吉和我同时惊讶地转过头去。阿姆丽塔敏捷地一抖手腕放下报纸。“我完全不同意,查特吉先生,”她说,“我认为这是个文化问题——从很多方面来说,它都是印度独有的问题,如果说不仅限于加尔各答的话。”
“哦?”查特吉一边说,一边轻敲手指。尽管他的微笑依然镇定,但是显然,遭到女人的反驳让他深感惊讶和恼火。“您是什么意思,卢察克夫人?”
“既然逸闻也能证明观点,”她温和地说,“那么我也想分享一下我昨天见到的两桩趣事。”
“洗耳恭听。”查特吉的笑容里蕴含着几分讽刺。
“昨天我在欧贝罗酒店的花园咖啡厅吃早饭,”阿姆丽塔说,“维多利亚和我独自坐在桌边,但餐厅里还有其他很多人。几位印度飞行员坐在我隔壁那张桌子上。离我们几英尺外,有一位女性不可接触者正在用园艺剪修剪草坪——”
“抱歉,”查特吉打断了阿姆丽塔的叙述,现在他脸上的讽刺已经显露无疑,“我们更愿意称之为‘命定阶层’。”
阿姆丽塔笑了。“是的,我很清楚。”她说,“命定阶层,哈里贞,‘神的子民’,我从小就听惯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法,但语言只不过是一种掩饰。我相信您一定非常清楚,查特吉先生。她之所以属于‘命定阶层’,仅仅是因为她生来就没有种姓,到死去也不会改变。她的孩子几乎注定会成为和她一样的仆工,因为她是一个不可接触者。”
查特吉的笑容凝固了,但他没有再次打断。
“总而言之,她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剪着草坪,一边剪一边以鸭形的姿势在草坪上移动,至少在我看来,这样的动作相当痛苦。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就像正在被修剪的草坪一样,只不过是美丽花园的背景而已。
“前一天夜里,门廊上的一根电线掉了下来。它就垂落在庭院的草坪中央,但谁也没有想到要把它修好,或者把电闸关掉。侍者去游泳池那边的时候总是大步从电线上跨过。女性不可接触者伸出剪子想把电线挪开,那把园艺剪不是绝缘的。
“剪刀刚一碰到电线,她立即被电流击得往后一仰,但她已经被电流吸住了,无法甩开。那感觉一定非常痛苦,但她只是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她在地上打滚,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遭受电刑。
“我说的是‘我们’,查特吉先生。侍者抄着双手冷眼旁观。附近平台上的工人面无表情地向下张望。我旁边那桌的一位飞行员讲了个小笑话,然后继续喝他的咖啡。
“我的反应速度不算快,查特吉先生。我这辈子总是喜欢请别人替我办事,哪怕是最简单的小事。我曾经恳求姐姐去买我们的火车票。甚至就在今天,博比和我要点比萨,我依然坚持让他去打电话。但是在当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分钟,显然,庭院里的男人——那里至少有十多个男人——并不打算救助那个可怜的女人,于是我只好采取了行动。这不需要太多思考和勇气。咖啡厅的门旁边倚着一把扫帚,我用扫帚的木柄挑开了女人手上的电线。”
我盯着我的妻子。阿姆丽塔一点儿也没提起这事儿。查特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但我抢先开口了。“她伤得重吗?”
“显然不重,”阿姆丽塔说,“有人讨论了一会儿要不要送她去医院,可是十五分钟以后,她又开始剪草坪了。”
“好的,好的,”查特吉说,“故事很有趣,但我们必须考虑到它发生的背景——”
“第二件事发生在大约一小时后,”阿姆丽塔继续平静地讲述,“我和一位朋友去伊莱特电影院附近购买纱丽。交通很糟糕,车堵了好几个街区。一头老牛站在大街中央,人们大喊大叫,拼命按喇叭,但没有一个人试图上前把它赶走。突然那头牛开始尿尿,水流急促地打在路面上。我们附近的人行道上有一个女孩——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大约十五岁,穿着一件洁白的上衣,戴着红色头巾。看到老牛开始撒尿,女孩立即跑到街道中央,伸手接起牛尿泼在自己的额头上。”
寂静中能听见树叶沙沙的声音。查特吉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又将目光转回阿姆丽塔身上。他的手指无声地相对敲击。“这就是您要讲的第二件事?”他问道。
“是的。”
“当然,卢察克夫人,尽管您孩提时就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印度,但您想必记得,对牛的敬重是我们的宗教符号。”
“我记得。”
“那么您当然知道,在印度,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西方人那样……视阶级差异如寇仇。”
“我知道。”
“那么您是否知道,在我们的国家,有很多人认为尿液……尤其是人类的尿液……拥有强大的灵力和疗效?您是否知道,我们的现任总理莫拉尔吉·德赛先生每天早上都要喝几盎司他自己的尿?”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
“那么,无意冒犯,卢察克夫人,我不明白您描述的‘事件’到底有何出奇之处,当然,除了文化冲击以及您对祖国文化的厌恶以外。”
阿姆丽塔摇摇头。“这不仅仅是文化冲击,查特吉先生。作为一个数学家,我总是以抽象的方式将文化看作一系列拥有共同元素的相似集合。或者,请您试想一下,将它视作各种各样的人类学实验,看看人们在不同的文化中如何生活、如何思考、如何对待彼此。也许因为我本人的成长背景,也许因为我小时候总在各处颠沛流离,所以对于自己见过的、身处其中的文化,我总能保持一定的客观性。”
“然后呢?”
“然后,查特吉先生,我发现印度的文化思维中有一些非常特别的东西,其他文化里没有的东西——或者说,就算他们曾经拥有过这些东西,也没有继续保留到今天。我发现,在我的祖国,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或许比今天人们热议的还要恶劣。我发现,这片诞生了非暴力思潮的土地,这片我生长于斯、拥有最强归属感的土地,仍在被蓄意的冷酷的暴力行径撕得四分五裂。是的,您的总理先生的确每天都要喝几杯自己的尿,但是查特吉先生,这个事实根本无法美化喝尿的行为,无论是在我眼里,还是整个世界眼里。我的父亲常常告诉我,圣雄甘地走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每到一处,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呼吁人们团结如兄弟,不是宣传如何反抗英国人,也不是散播非暴力的理念,而是教给人们一些基本的东西——最基本的东西——讲究个人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