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美国大使馆的人从新德里赶来了,那个男人真是只多管闲事的小白兔,他名叫唐·沃登。面对那些尸位素餐的印度官僚,他的处理方式就是向对方道歉,然后回过头跟我们解释,完全是因为我们执意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带着孩子的尸体回国,所以才会搞得这么麻烦。
周六我们最后一次乘车前往机场。我们租了辆老旧的雪佛兰,沃登、阿姆丽塔和我挤在后座上。外面的雨下得很大,车里闷热潮湿,但我完全不在意。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前面那辆医院的白色小面包车。虽然交通拥挤,但它没有打开紧急灯。没什么可急的。
在机场我们又耽搁了最后一次。一名机场官员和沃登一起走过来,两个人都在摇头。
“怎么回事?”我问道。
印度官员抹了抹自己脏兮兮的白上衣,没好气地迸了几句印度斯坦语。
“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阿姆丽塔开始翻译。她累得不想抬头,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见。“他说我们花钱买的那口棺材不能上飞机。”她疲惫地说,“金属制的航空棺材已经送到了,但运送……运送尸体……需要的文件还没有得到相关部门的签字批准。他说,我们可以周一去市政厅办理必要的文件。”
“沃登?”我站起来喊了一声。
大使馆的人耸耸肩。“我们必须尊重他们的法律和文化。”他说,“我一直觉得,如果你们愿意在印度火化尸体,那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女神迦梨掌管着所有火葬场。
“过来。”我说。我带着他们穿过背后的门走进一间办公室,维多利亚的尸体就放在隔壁。印度官员看起来很不耐烦,我抓住沃登的胳膊,把他拽到房间角落里。
“沃登先生,”我低声说,“现在我要去隔壁房间,把我女儿的遗体装进他们要求的那口棺材。如果你胆敢进来,或者以任何方式阻挠我,那我就杀了你。明白了吗?”
沃登眨了好几次眼,最后点了点头。我走向那位官员解释了一下。我的声音并不大,说话的时候我的手指轻轻抵在他的胸口,但是他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里的某些东西镇住了他。当我解释完毕,穿过来回晃动的门走进隔壁光线昏暗的房间,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维多利亚在等我。
那间屋子十分狭长,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堆盒子和无人认领的行李。房间尽头有一条金属辊的传送带,那口钢制航空棺材敞开放在传送带旁的柜台上。而在房间的另一头,装货平台旁边的长凳上放着我们在加尔各答买的灰色棺材。我走向灰色的棺材,毫不犹豫地掀开了盖子。
维多利亚出生的那天晚上,我们准备好的仪式中有一个重要的环节,我为此紧张了好几周。我早就知道,埃克塞特医院鼓励新爸爸亲手把宝宝从产房送进隔壁的育婴房,完成必需的称重和测量流程,然后再把新生儿送回休息室里的母亲身边。这事儿让我担心了挺长一段时间。我很怕自己不小心把她摔了。这个想法很傻,可是即便经历了女儿出生的激动和愉悦,当医生从阿姆丽塔怀里抱起维多利亚,问我愿不愿意把我的小姑娘抱到楼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心依然紧张得怦怦直跳。我还记得自己一边点头微笑,一边暗自惶恐。我记得自己如何托起她小小的脑袋,让那个刚刚出生的潮乎乎的小身体靠在我的胸口和肩头。从产房到育婴房一共有三十步,每走出一步,自信和愉悦都在我心头不断扩大,就像维多利亚在帮助我。我还记得当我突然意识到,我抱着的是自己的孩子,于是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那一直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记忆。
这次我一点儿也不紧张。我轻轻抱起自己的女儿,托着她的头,让她的身体靠在我的胸口和肩头,和以前的无数次一样。然后,我走了三十步,来到钢制的航空棺材旁边,棺材里还有白纱铺成的小床。
航班延误了几次才起飞。在机场等待的九十分钟里,阿姆丽塔和我一直握着彼此的手。当那架巨大的747飞机终于开始滑行,我们没有向窗外张望,满脑子依然想着那口小小的航空棺材,刚才我们亲眼看着它被装上飞机。飞机爬升到巡航高度,我们一直没有说话。云层遮盖了加尔各答最后的身影,我们也没看一眼。我们带着宝宝回家了。
16
的确,某种启示即将到来。
——威廉·巴特勒·叶芝
维多利亚的葬礼安排在1977年7月26日星期二。我们把她葬在一处小小的天主教墓园里,墓园所在的小山俯瞰着埃克塞特。
明亮的阳光下,那口白色的小棺材仿佛在发光。我没有看它。整个简短的下葬仪式里,我一直盯着达西神父头顶的那片蓝天。透过树冠的缝隙,学院旧建筑上方高耸的砖塔清晰可见。一群鸽子在夏日的晴空中转圈翱翔。就在仪式结束之前,不远处传来一阵孩子的喊叫和欢笑,但是一看到我们,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阿姆丽塔和我同时转过头,看见一群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毫不费力地朝下山的方向呼啸而过。
阿姆丽塔计划在秋天重返学校任教。我什么也没做。回家三天后,她清空了维多利亚的房间,把它重新布置成一间缝纫室。她从没在里面做过手工,而我根本不曾踏进那里一步。
当我终于开始清理从加尔各答带回的衣服时,我觉得应该仔细搜一搜那件猎装衬衫的口袋,就是那晚我送书给达斯时穿的那件,现在它又脏又破,不成样子。那盒火柴已经不见了,我满意地点点头,但是一秒钟后,我在另一个口袋里找到了我的小记事本。也许那晚我带了两本记事本。
十月底,阿贝·布龙斯坦来拜访了一天。之前他出席了葬礼,但是除了吊唁的常规对答以外,我们没有谈别的。后来我又跟他聊过一次——那是一个深夜,我喝了酒,给他打了个语无伦次的电话。阿贝耐心听我唠叨了近一小时,最后柔声说道:“上床去吧,博比。好好睡一觉。”
十月的那个周日,我们端着白葡萄酒坐在起居室里,讨论如何维持《他声》的运转,以及卡特的能源新政能否解决石油短缺。阿姆丽塔时常礼貌地点头微笑,但整个谈话过程中,她仿佛一直远在千里之外。
阿贝提议说,我们应该一起去屋后的树林里散会儿步。我眨了眨眼。阿贝讨厌所有形式的运动。在那个美丽的秋日,他和往常一样穿着皱巴巴的灰西装和黑色翼纹牛津鞋,脖子上系着薄领带。
“当然。”我干巴巴地回答。于是我们俩一起沿着林间小道走向山里的池塘。
这个季节的森林漂亮极了。小路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铬黄色榆叶,只要转个弯,总有火红的枫叶和漆树扑面而来。长满棘刺的山楂树上挂着小小的果子,洁白的桦木在湛蓝的天空下昂然挺立。阿贝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根吸了一半的长雪茄,一边低头苦走,一边心不在焉地嚼着烟草。
我们走了三分之二英里,离俯瞰公路的山顶大概还有一半路程。阿贝一屁股坐在路边一棵歪倒的桦木上,开始有条不紊地脱下鞋子清理里面的沙土和细枝。我坐在他身旁,回头望向刚才上山时绕了一圈的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