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你确定那是维多利亚?”阿姆丽塔接着追问。我们俩都向前探着身子,手臂压在前排的椅背上。阿姆丽塔的双手无意识地揉着一张面巾纸。
“那里的警卫认为她就是维多利亚。”辛格说,“所以他扣下了带着宝宝的那对夫妻。他们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扣留,负责安全的官员告诉那对夫妻,他们的旅行签证有点儿问题。现在他们以为另一位官员会赶过去在签证上重新盖章。”
“为什么不干脆把他们抓起来?”我问。
“以什么罪名呢?”辛格反问道,“在孩子的身份完全确认以前,他们没有犯下任何罪行。人家只是想飞去伦敦而已。”
“是谁发现了维多利亚?”阿姆丽塔问道。
“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警卫。”辛格打了个哈欠,“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们的广告。”辛格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满。
我握住阿姆丽塔的手,和她一起望着窗外已经开始变得熟悉的乡村景色。我们俩都盼着车能跑得更快一点儿,但前面有个牧民赶着一群羊堵死了湿漉漉的人行道,好一会儿也没挪开。我们喊叫着催促司机按喇叭,让他赶紧想办法开过去。然后汽车换挡绕过一辆装满了甘蔗的牛车,我们回到畅通的左车道上。颜色俗艳的卡车从我们右边飞驰而过,向进城的方向开去,身穿白色上衣的男人向我们挥舞棕色的胳膊。
我强迫自己坐回后排,深深吸了几口气。窗外的日出堪称壮丽,就连路边空荡荡的废弃高楼和单坡棚屋仿佛都已被晨光净化,但我完全无心欣赏。女人们顶着高耸的铜罐,在青翠的田埂间投下颀长的影子。
“你确定她没事?”我又问了一遍。
“我们已经快到了。”辛格回答。
我们驶上弧形车道,越过黑黄相间的出租车。出租车顶闪烁着雨滴的反光,司机四仰八叉地睡在前排座椅上。车还没停稳,我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
“哪边?”
辛格绕到车的这边指了指,我们快步走进航站楼。辛格追上我们匆忙的脚步,不断跨过肮脏的瓷砖地板上裹着破布睡得横七竖八的人影。“这里。”他推开一扇门,门上用孟加拉语和英语写着“仅限授权人士”。一位女性不可接触者蹲在走廊里,将尘土和废纸扫进簸箕。十五步以后,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室内宽敞的空间被隔板和柜台分割开来,我听见电报机和打字机咔嗒作响。
我立即看到了他们,那对印度夫妇挤在远处的角落里,年轻的妻子搂着宝宝。这两个人看起来很陌生,年纪也很小。男人个子不高,眼神躲躲闪闪。每隔几秒钟,他就会抬起右手摸摸下巴上稀稀落落的胡子。女孩看起来比她的丈夫还小,衣着简朴得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围巾也无法掩饰她打结的头发和眉心已经花掉的红点。
但我和阿姆丽塔站在二十英尺外,眼里只有那个女人抱在怀里快速摇晃的襁褓。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我们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脸庞露出苍白的一角。
我们靠近了一点儿。我的横膈膜突然一阵剧痛,疼痛很快溢满整个胸腔。我没有理会。辛格警探朝着骤然紧张起来的制服警卫做了个手势,警卫直接对那个年轻男子说了句什么,男子立即站起身来,紧张地走向柜台。女孩挪开位置让他过去,就在那个瞬间,我们看到了宝宝被围巾层层包裹的脸。
她就是维多利亚。孩子已经睡着了,皮肤苍白得像在发光,但是毫无疑问,她就是维多利亚。
阿姆丽塔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所有人立即动了起来。年轻男子肯定是想冲出去,因为警卫和柜台后的一个人迅速攥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回去。女孩沿着长凳缩进角落,紧紧把襁褓抱在胸前。她开始不停地抖动,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听起来像是摇篮曲。阿姆丽塔、警探和我冲上去堵死了女孩的所有退路,但她只是转过脸对着绿色的墙壁,嘴里的呢喃声越来越响亮。
辛格想拉住阿姆丽塔,但她已经快步上前抓住女孩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拉,然后一把抢过她左臂抱着的维多利亚。
每个人都在大声喊叫。阿姆丽塔高高举起我们的宝宝,动手解开她身上脏兮兮的紫色围巾,不知为何,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
阿姆丽塔的第一声尖叫盖过了周围的所有声音,整个房间刹那间安静下来。我继续往后退去,直到脊背撞上柜台。就在阿姆丽塔开始哭喊的时候,我慢慢转身低下头,手在冰凉的柜台上握成拳头。
“啊!”我说。无力的叹息仿佛来自童年最早的记忆,“啊,”我说,“啊,不,拜托。”我的脸紧紧贴着柜台,拳头堵住自己的耳朵。但我依然清晰地听见阿姆丽塔的哭喊变成了啜泣。
我还留着那份报告——辛格寄到德里的那份报告。和印度的所有东西一样,报告的纸张又薄又差,上面的字也很模糊,几乎是半透明的,就像孩子传递秘密的拙劣把戏。但是没关系。根本不用看,报告里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1977年7月22日C.M.P.D./D.D.A.S.S.2671067
苏贾塔·丘杜里和黛维·丘杜里夫妇准备乘坐1977年7月21日04:38的航班飞往伦敦旅行,警卫雅各摩安(亚什帕尔,D.D.A.SEC.SERV.1113)通过文件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并将他们扣留在海关B-11区域,因为雅各摩安怀疑这对夫妇带着的婴儿可能是美国人卢察克家失踪的女儿。卢察克于1977年7月18日报案称女儿失踪[备注:C.M.P.D.案件号NO.117,日期1977年7月18日(S.R.50/)]。亚什万·辛格警探(C.M.P.D.26774)与卢察克夫妇(罗伯特·C.与阿姆丽塔·D.)于1977年7月21日05:41到达机场,确认婴儿身份,这名婴儿的确是出生于1977年1月22日的维多利亚·卡罗琳·卢察克。经孩子的母亲检查确认,婴儿维多利亚·C.卢察克几小时前就已死亡。苏贾塔和黛维·丘杜里夫妇随即被捕并被送往乔林基街的加尔各答警察局总部,罪名是涉嫌绑架、谋杀以及试图偷运赃物出国。经尸检报告[备注:卢察克-C.M.P.D./M.E.2671067/21.7.77]确认,卢察克婴儿的死亡时间为2~5小时,不法分子企图将婴儿的尸体作为容器,向国外运送偷来的赃物:物品列表及估价如下:
红宝石(6枚) 1, 115, 000卢比
蓝宝石(4枚) 762, 000卢比
欧泊石(4枚) 136, 000卢比
紫水晶(2枚) 742, 000卢比
碧玺(5枚) 380, 000卢比
进一步的细节请联系辛格(亚什万 C.M.P.D.26774)。报告完毕。
15
加尔各答一直在谋杀我。
——卡比塔·辛哈
加尔各答不肯放我们离开,这座恶臭的城市又纠缠了我们两天。
阿姆丽塔和我不肯丢下维多利亚。哪怕是在警察做尸检或送葬人整理遗容的时候,我们也坚持守在隔壁的房间里。
辛格说,我们还得在加尔各答待几个星期,至少要等到审讯结束。我回答说不行。我们分别对着一位看起来十分乏味的速记员陈述了一遍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