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十一点时,辛格派了一辆车来接我们去警察局总部,我们的酒店房间接到的电话都会被转接过去。警务中心也是一间幽暗而空旷的屋子,设在另一幢如迷宫般阴暗复杂的建筑物里。成堆的文件夹和泛黄的档案几乎淹没了所有桌子和打字机前埋头工作的男人,老旧的打字机看起来仿佛来自维多利亚女王的时代。阿姆丽塔和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浏览厚厚的照片簿。看过几百张女人的脸以后,我很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认出卡马克雅·巴拉蒂来。不,我一定能。
最后只有一个收获。一张阴暗褪色的照片上有个穿灰色囚衣的大块头男人,审视了半天以后,我觉得他可能就是折断我手指的那个卡其男。
“可是你不能确定?”辛格问道。
“是的。他比照片上更老、更壮,头发也更长。”
辛格咕哝了一句,把照片和档案递给别人。他没告诉我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入狱。厚塑料破裂地轻响。
午后我们回到酒店,惊讶地发现登在报纸上的警方号码接到了一百多个电话,不过暂时没有特别有效的信息。有几个人说他们在某个地方见过这样的孩子,警方已经在跟进,但队长并不乐观。大部分电话都只是一些想卖孩子的人,广告上的价钱让他们垂涎欲滴。
我摔上房门,和阿姆丽塔一起躺在床上等待。
我几乎彻底遗忘了那个周三夜晚的所有事情。当时的情景清晰地烙印在我脑子里,但每个场景似乎都是独立的,彼此之间毫无关系。经历了那段日子以后,我完全分不清记忆里的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晚上八点左右,我起身吻别熟睡的阿姆丽塔,然后离开了酒店。刹那间我清晰地看到,这一切只有一个解决方案。我要走进加尔各答,找到那些骷髅外道的教徒,告诉他们我很抱歉,无论他们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然后他们就会把宝宝还回来。这很简单。
要是不行的话,我就去找迦梨女神,亲手杀了那个婊子。
我记得自己走过了很多个街区,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当时乘着出租车,望着人行道上的一张张脸,坚信卡马克雅随时可能出现。或者克里希纳。或者达斯。
然后出租车停在一棵菩提树下等待,我翻过铁门上方锋利的矛尖,跌跌撞撞地冲上鲜花环绕的车道。整幢房子漆黑一片。我摇晃百叶窗,疯狂地捶门。“查特吉!”我高喊。屋子里一片漆黑。
突然我又在河边行走,豪拉大桥在天黑前的最后一缕微光中若隐若现。砖砌的街道逐渐变成泥泞的小巷和阴暗的贫民窟。孩子们围着我跳舞,我把所有零钱都扔给了他们。我记得自己回过头,发现那些孩子都跑掉了,只有几个成年男子跟在我身后。他们的嘴巴在动,但我什么也没听见。他们围成一个半圆,开始小心翼翼地向我逼近,胳膊半抬在空中。
“骷髅外道?”我充满希冀地问道。或者我认为自己是这么问的,“你们是骷髅外道的人吗?迦梨的信徒?骷髅外道?”
他们犹犹豫豫地交换着眼色,彼此打气。我看着他们破烂的衣衫和饿得瘦骨嶙峋的身体——浑身肌肉紧绷——明白他们不可能是骷髅外道的教徒。也不是暗杀会。不是黑帮。这只是几个饥饿的可怜人,愿意拼上性命去抢外国佬的钱。
“来吧!”我喊了出来,嘴角上扬露出笑容。我无法控制地大笑起来,虽然在同一个时刻,我感觉身体像是被某个锋利的东西挖了个洞。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个夜晚,还有维多利亚——在那一刻,所有死结都化为纯粹的愉悦。
“来吧!”我喊道,“快,快啊,请便吧。”我张开双臂,仿佛准备拥抱他们。我的确打算拥抱他们,像运动员在更衣间里那样汗淋淋地热忱拥抱,同时快乐地用牙齿撕开他们绷紧的喉咙。
我觉得我会这样做。我不知道。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向后退去,最后消失在阴影重重的小巷中。看到他们离开,我几乎哭了出来。
分不清是在这件事之前还是之后,我走进一座石头门脸的小庙,遇到了一个人。庙里有一座黑牛跪地的粗笨雕像,牛脖上挂着红白相间的项链。一个老头儿蹲在地上朝烟雾缭绕的暗处吐了口唾沫,惊恐地看着我。另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不断指着我的脚急促地说着什么。我觉得他是想让我脱鞋。
“去他妈的。”我平静地说,“没关系。告诉他们,我认输,行吗?告诉他们,想要我做什么都行,好了吧?我保证。真的。我向上帝发誓,以童子军的荣誉发誓。”我觉得自己哭了起来。透过泪光的折射,我看见门牙都快掉光的老头儿朝我露出憨厚的笑容,他拍着我的肩膀,瘦骨嶙峋的身体前后摇晃。
雨中的荒地有大片的棚屋和废旧的轮胎,我在泥泞中跋涉了好几英里,走向高耸的烟囱和它喷出的火焰。明晃晃的火焰将周围的一切照得通红,但无论我怎么努力,它看起来还是那么遥远。我相信那个地方真实存在。我不知道。直到现在,这一幕仍是我梦中无法靠近的地平线。
我在微熹的晨光中发现了那个小女孩。她躺在大街上——躺在通往主街的泥泞小路上。女孩看起来不超过五岁,黑色长发凌乱打结,身上裹着一层棕色的薄被,被夜晚的大雨淋得透湿。她睡得很香,我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单膝跪在地上的泥水中。早起的人流和自行车已经开始来来往往,尽管巷子很窄,他们还是自动绕开了我们俩的位置。
女孩双眼紧闭,仿佛在专心思考。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小拳头蜷缩在脸颊边上。很快她就不得不醒来,生火、伺候男人、照顾幼小的弟妹,她的童年已经结束,虽然她根本不曾品尝童年的滋味。很快她就会变成一个男人的财产,走上和母亲一样的道路,在那一天,她会得到传统的印度式祝福——“愿你能生下八个儿子”。可是现在,她还能安然熟睡,紧握拳头,棕色的脸蛋贴着泥土,双眼在晨光中紧闭。
然后我摇摇头,回过神来。天差不多已经亮了,雨后的空气几乎算得上清新,不知何处飘来新鲜花朵和潮湿泥土的迷人气味。
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坐着人力车回到酒店,各种声音和颜色鲜明地冲击着我的感官。我的头脑也澄明如洗。要是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要是阿姆丽塔需要我……
天刚刚亮,但阿姆丽塔在走廊里迎上了我。她快乐地挥着胳膊,双眼溢满泪水。事情发生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
“博比,哦……博比,”她说,“辛格警探刚刚打了个电话,他正在过来的路上,马上就到。他们要送我们去机场。他们找到她了,博比。他们找到她了!”
我们沿着空荡荡的VIP高速公路飞驰,地平线上明亮的晨光让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像是浮雕,汽车的影子在潮湿的地面上匀速前进。
“你确定她没事?”我问道。
“是的,是的。”前排的辛格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们二十五分钟前才接到那边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