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物语之夏露草/冬雪女
佐藤武郎向儿子郑重地介绍了百合子和石川,虽然他的言辞很笨拙,但是那种劳动者朴素的对于作家的倾慕还是让石川觉得惭愧,就好像是他拿出的是主人不需要的礼物,却还被感激涕零一样。而且,被那样的少年用热切和恭敬的口气问候,并在面前深深地鞠躬,他愈加地自惭形秽了——
佐藤昌幸是和他父亲不同的,他的出现是那么突兀,却又异常猛烈。当他跨过花盆的间歇走到石川面前的时候,就好像是带来了一束没有遮蔽的日光,一种高温毫不避讳地传到了石川的皮肤上。虽然如他父亲所说,这个男孩儿才十七岁,但是已经像个大人了,他的个子和石川一样高,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棕色,一看就知道是由阳光染成的;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没有杂质的黑色,在夏季,这样的颜色能吸收很多的热量。那或许就是自己感觉到温度升高的原因吧?石川忍不住这样想。
其实,佐藤昌幸并不算是一个俊美的男孩子,他的五官多少和平凡的父亲有些相像,中规中矩而缺少特色。但是他无论何时都带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就会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那短促的笑声从他鼓起的胸膛传出,就好像鼓槌轻轻敲打着皮面。石川看到他的双手从挽起的灰色衬衫的袖子中露出来,还沾着一些泥,随着他拍打灰土的动作,正在成长的肌肉在皮肤下生气勃勃地滑动。
石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少年,他仿佛听到了昌幸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有力、沉稳,鲜红的饱含着氧气的血液从那里被压迫出来,在他的全身奔跑,每一滴都像汽车的燃油,催动着他的生命;石川听到了他骨骼摩擦的轻响,就好像种子破土时的声音,仿佛每一个伸展的动作都会让他长高,让他朝着一生中最好的时节前进。
石川的呼吸无法抑制地急促起来,仿佛他周围的氧气正在被这个少年吸走。他狼狈地站在那里,双手发冷,背上和额头上冒出了汗水。他觉得那些本来木然不动的玫瑰似乎都微微地摇晃了起来,如同人在嘲弄的时候俯仰着身体发笑。
佐藤昌幸在向百合子和石川问好行礼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后者的不适,他用略带着乡下口音的羞涩的语气说:“真是没想到能够见到老师您,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曾经读过老师您的小说,无论是《近代文学》杂志上刊登的,还是出版的《鸟之集》,我都有买来收藏。老师的作品真是太了不起了。”
石川虚弱地笑了笑:“那个呀……谢谢你的赞美,真是过奖了。”
百合子对这个孩子的兴奋劲头有些意外,笑着说:“真想不到昌幸还是石川老师的忠实读者呢!以前也没有听你说起过啊。”
“那是因为每次都跟百合子夫人您说的都是玫瑰的事情,而且也没有想到老师会住在这里。”
“这个口气真像是在责怪我没早点儿告诉你呢。”
“夫人真是太会说笑了,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昌幸又转向石川,“说起来,既然老师就住在这附近,以后我可以每天早上给您送些鲜花来。”
“啊,那太麻烦你了。”石川有些惊慌地说,“完全不用的,离得太远了,而且……百合子夫人的房子里有很好的庭院。”
“那个庭院吗?”百合子爽朗地大笑起来:“哎呀,老师,您说这个话真是让我无地自容啊,我那个院子已经是荒地了吧!”
少年恳切地请求道:“请老师不要担心,我有脚踏车,每天过去连一个小时也不到的,而且我可以为您修整一下庭院,父亲的手艺我也有学过呢。”
石川正困难地寻找拒绝的理由,可是连佐藤武郎也帮着儿子说话了:“虽然会给石川老师添麻烦,不过请千万不要推辞。昌幸实在是非常地崇拜您,能为您送些鲜花是我们仅能做的一点儿小事了。昌幸每天早上骑车过去很近的,他可以把花儿放在门外,绝对不会打搅您休息。”
石川已经被这样的态度所击败了,他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如果他继续坚持,就好像是一丛荆棘,被错误地移进这个温室之后还不识好歹地刺伤培植它的园丁。
“好吧,”石川终于屈服了,他微笑着对昌幸说:“那么就辛苦你了,早上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的,我一般不会有晚起的情况。”
百合子高兴地拍着手,对石川说:“老师,看来我把您拉到这里来是正确的,以后每天都可以看到美丽的鲜花了。啊,对了,佐藤先生也应该感谢我,以后学问方面的事情,昌幸还能多多请教老师呢!”
她姣好的面容在阳光下更加地明媚了,红润的嘴唇的颜色就好像是身旁佐藤武郎培育出的那种无名的玫瑰。石川有些感谢她,若非这个美丽的女性在这里,僵化又乏味的自己是无法和佐藤父子说上几句话的。
石川看着那几株安静地怒放的玫瑰,忽然也觉得无所谓:它们美丽就好,即使没有灵魂,美丽也是有价值的。说出几句话来赞美美丽本身,倒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百合子和佐藤武郎又谈了些花卉生意上的事情,才告辞出来。而那个时候昌幸则带着石川看了看温室外面的薰衣草花田,不过石川却没有任何激动的感觉。等到佐藤父子把他和百合子送出苗圃,他只是低头看着沿途的野草,想要寻找到那株深蓝色的露草,这急迫的心情是之前看玫瑰时不能比拟的。遗憾的是,石川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此刻接近正午,他有些绝望地想:那朵深蓝色的、孱弱的花朵,肯定已经凋谢了。
第3章 夜与日
这天晚上,就是从白仓苗圃回来的当天,大约是在午夜的时候,石川的病犯了。
他本来就睡得很浅,然后渐渐地就感觉到大脑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醒过来便清晰地发现,隐藏在头骨中的肿瘤又开始不安分地活动,在不属于它的空间里发泄着可怕的怒气,就如同被束缚在婴儿床上的一个蛮横、粗野的孩子。这怒气起初只是像蒙着布的木杵在舂里捣,渐渐地就扯掉了柔软的布,让钝痛震荡出来,很快就越来越剧烈。不一会儿,木杵已经变成了尖锐的钢锥,残忍地在石川的脑子里突刺,仿佛不把头骨刺穿决不罢休。
石川倒在棉被上,用双手按着头,手指间有扯断的发丝,指甲在头皮上掐出深深的血痕;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冷汗从全身的毛孔里冒出来,衣服都贴在了皮肤上。但是他没有呻吟,即便是像被刮去了鳞的鱼一样翻转扭动,他仍然用尽力气把横冲直撞的呼号全部关在了喉咙里。如果跑出来一个呻吟,他就会觉得自己什么也不剩了。
石川的眼前一片漆黑,他发觉自己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其实都看不清任何东西,所以他也无法判断这黑色是属于夜晚,还是病痛给他造成的失明。但是渐渐的他又仿佛看到了一团朦胧的微光,就好像柔软的蚕丝在水中纠缠、浮沉,头脑中的痛苦随着那丝线的扭动一阵阵地加强和减弱,石川的身体也就冷一阵热一阵地在地狱中挣扎。他除了感受这疼痛,就只能看着那团微光不断改变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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