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物语之夏露草/冬雪女
“那么,将来昌幸也会继承苗圃吧?”石川问到。
“或许是我有些任性吧,其实我并不是很想留在赤川的。”少年宽大的手掌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有些紧张地说,“我现在正在念高中,不过将来还是想试试能不能考上东京的大学。弟弟彦一已经十四岁了,而且也很喜欢园艺,我觉得他更适合继承家业。”
“原来如此,作为长子是很辛苦的吧?”
昌幸摇摇头:“其实我是觉得很惭愧,因为明明是自己的责任,却要拜托给弟弟。啊,对了,我看过杂志上的介绍,老师您好像有一个哥哥,是吗?”
“真不愧是热心的读者!”石川苦笑着说,“是啊,虽然不是长子,但我也一样任性了。家里的人当年是反对我走上写作这条路的。”
“可是老师很有才华!”昌幸热切地说,“每次我读到老师的作品时,都觉得如果您不从事文学真是太可惜了。我在国中的时候读过老师的《远来的海鸥》,‘羽毛上满载着沉重的风霜,加上一滴雨水就会坠入海洋,可是听到海潮的呼唤,它依然奋力翱翔’,这句话一直抄写在我的日记本上。”
石川的脑中好像又抽痛了一下,少年的话让他模糊地记起了自己刚刚二十出头的时候写的那篇散文。那个时候,好像每一行字里都渗透着年轻的汗水的味道。当年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死亡,他在不断地和那些爱他而又捆绑他的人战斗,他觉得自己才是最终的胜利者。但是十几年后,他明白了,其实胜利的是命运!
他不知道自己该给昌幸说些什么来回应。
这个时候,大门那里传来了一些细小的声音,接着胖胖的惠美提着食盒走进来。她看到宽廊上的两个人以后,有些惊讶:“早上好啊,石川老师!哎呀,没想到昌幸也在啊。”
“早上好,惠美。”
“惠美阿姨,您好。”
因为赤川的居民不多,所以彼此之间都很熟悉。惠美和昌幸熟捻地打着招呼,这并没有让石川觉得奇怪。只是当石川说昌幸留下来吃早饭的时候,惠美很快就为早餐的分配发了愁——因为没有预料到突然的访客,所以只准备了石川的份。
“昨天晚上头痛失眠,今天早上一点胃口也没有。为了不浪费惠美的辛苦劳动,就拜托昌幸把它们吃掉吧。”石川玩笑似的说着,一面把海苔、酱菜和米饭推到少年的面前。
昌幸受宠若惊,但还是忙不迭地推却着,让石川饿着肚子而自己却吃掉他的早饭,这种行为算得上是僭越了。不过他的推辞却不会比石川坚持意志更强硬,所以最终还是在惠美笑嘻嘻的揶揄中红着脸拿起了筷子,并且一个劲儿地道谢。
石川和昌幸回到了室内,在桌旁坐下来,惠美把从信箱中取出的报纸和信放在石川面前,然后去卧室里收拾。石川把报纸放在一边,然后拿起那两封信。
一封信是从东京来的,而另一封则来自京都。石川用拇指在信封上缓缓地摩挲着,感受着经历了长途旅行以后的纸发毛的触感。他的目光从其中一个信封的落款字迹上滑过,最终选择了另外一封拆开。
信纸是很朴素的格子稿笺,娟秀而严整的纵行字迹在上面写到:
“拜启。夏日风虽略嫌潮湿,不过身居山中当可稍避暑热,希望平静的乡间生活能让秀实君的病体得到休养,日趋康健。
前次稿件业已拜读,深为感慨。秀实君的文字依然如此隽永,让人回味。《钥匙》一文,秀实君没有交付大纲,仅凭行文无法猜度后续。不过以人物与情节而言,有数个疑惑无法释怀。不知秀实君做何考量?伤兵武藤之返乡,应先见妻儿,为何仅凭旧友数语便先去废墟?秀实君写到的‘灰蒙蒙的天空与焦黑的瓦砾组成一个新世界,迎接着亡魂的回归。武藤呼吸着刺鼻的空气,忽然有些轻松。’一句,读来略为突兀,与武藤之身份和当时环境十分不睦。望秀实君尽快写出后续,解开疑虑。
再者,虽创作需热情与动力,也望秀实君千万保重。
敬具。”
石川忍不住露出了一点浅浅的笑意,脑子里回想起秋野邦子那带着黑框眼镜的、瘦削而严肃的脸。从他二十二岁第一次在《近代文学》发表作品开始,秋野邦子就是他的责任编辑。那位女性有着男性一样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并且对于作者非常地照顾。这个照顾不光包括一些细节上的体贴,更重要的是,她用一种理论家的态度引导着作者前进。石川和她保持着既是老师又是朋友的关系已经超过十二年了,所以对于石川的病,秋野非常清楚,甚至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下了眼泪。而对于石川的最后一部作品,秋野自然是每个字都会反复斟酌,拿出自己的全副精力。
石川把信小心地折叠起来,放会信封里,然后又看着那封来自京都的信。一笔一划的刚硬线条就好象是书写者丝毫不懂“圆滑”的性格的体现,不过在结尾处那一点点发颤的余味,却跟以前的干脆有些不同。他凝视着落款处的“石川真彦”这个名字,终于还是把信放下了。
“咦?”正在吃饭的昌幸有些诧异地看着石川的举动,似乎对他不拆信有些奇怪,不过当石川看向他的时候,这个少年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害羞,讷讷地不再说什么。
其实石川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因为他对于自己不想看信的念头也十分地奇怪。那封信仿佛是装着京都的热度,一打开就会破坏这里凉爽而洁净的空气。虽然知道对于哥哥来说,写信过来就是一种屈服,而他能得到地址必然也是花了很大力气拜托秋野邦子,但是石川还是无法心平气和地去看那一篇熟悉的笔迹。
如果对年轻时与家人发生的龃龉太过于耿耿于怀的话,恐怕是成不了佛的。
石川暗暗地嘲笑着自己,却依然没有拆信。这个时候昌幸已经吃完了早餐,惠美非常即时地送上了一杯热茶。石川的饭量其实不大,因此他猜想惠美准备的饭菜肯定无法满足一个正在成长期的少年的胃口。但是昌幸却因为这早饭是来自于自己所崇敬的作家的“惠赐”而非常惊喜,似乎连白饭也变得美味了,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神情。他放下碗筷鞠躬的时候,石川注意到他的嘴唇丰润而闪亮,饱满得如同成熟的种子。当他直起身体,外侧的脸突然多了一层灿烂的颜色,鬓角的头发和脸上的汗毛每一根都好像是镀了金。因为鼻梁和眼眶的阴影,那张脸上的五官更加鲜明了,有着一种仿佛散发着雨后泥土芳香般的亲切的美。
石川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向外面,阳光已经完全覆盖了庭院,那些静默的野草全部都被它抱在怀里。野草依旧没有什么动静,但是石川还是觉得,在阳光的温度下,它们的叶片似乎微微地朝上伸展了一些,无论是牛蒡还是蒲公英,都好象好像长高了一点儿,连湿滑的苔藓也仿佛舒展开了毛孔的皮肤,让被包裹的石头得以呼吸。石川看到一些小虫从野草里飞出来,好像白昼中的星火,旋转着升到了半空中,实在是美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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