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童子:三岛屋奇异百物语参
气色也很差。他的脸上没半点血色,皮肤好似废屋的拉门框架上悬垂的破门纸。
此刻,他坐在阿胜匆匆铺好的被垫上。衬衣外披着棉袄,双脚盖着棉被。一旁摆着两个大火盆,一个上头架着铁壶,一个架着铁锅。铁锅里煮有黏糊的稀粥,还剩下不少。
这位古怪的客人被送进「黑白之间」后,很快从昏迷状态中醒来,直说「抱歉」,想勉强起身。众人极力劝他躺着休息。阿胜周到地探向他额头确认有没有发烧,并测量脉搏,确认他的心跳和全身有没有异状。客人不断喃喃致歉,阿胜询问:
「这位客人,今天早上您吃了些什么?」
客人沉默不语,阿胜又问:
「昨天有可吃些什么?」
客人依然没回答,逃避似地阖上眼。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阿胜柔声道:
「这里备有稀粥,请享用。不过是三岛屋的一点小意思,希望您切莫推却。」经过一番交谈,与阿胜的眼神示意,阿近已明白是怎么回事。此人一直空着肚子,因过度饥饿体力不支。
两人飞快来到厨房,着急地讨论。
「除了稀粥外,吃什么比较适合?有没有营养又好嚼的食物,还是该给甜食?」「他的胃整个纠结在一起,喝热开水和稀粥就行。」「他到底饿多久了?」「依我看,约莫三天没进食。不过,先不提那憔悴的模样,他会这么瘦,并不是禁食两、三天的缘故,而是早就如此。」「可是,他不像穷困潦倒……」银灰的网纹格子衣和短外罩,都是看不出接缝的高级品。趁他昏倒时脱下的雪屐,也不是破鞋。
「既没发烧,也没发抖。看不出哪里肿胀、疼痛,应该不是生病。他什么都不吃,把自己饿到昏厥,其中的原因……」说到这里,阿胜望向阿近。
「或许这就是他想在『黑白之间』向大小姐倾诉的故事吧。」那么,就非听不可了。
「总之,先让他吃点热食垫垫胃,再观察之后的情况。若有必要,在说故事前找大夫来,您觉得呢?」「好,就这么办。」此时,阿近注视着坐在床上垂落双肩的男子。他一双枯骨般的胳臂,小心翼翼捧着碗,啜饮稀粥。
阿近听说,有人因极度恐惧或悲伤一夜发白。但截至目前,她在「黑白之间」听过许多可怕和哀伤的故事,却还没遇过哪个说故事者是为此发白。
这位客人或许是首例。
白发男抬起憔悴的脸,望向阿近,接着陡然一晃,上身斜倾。阿近以为他又要昏倒,才发现其实是在行礼。
空碗差点从男子手中滑落,阿近马上挨过去接。碰触时,她发现男子的手冰冷干瘪,拇指的指甲龟裂。
阿近不禁倒抽一口气。她和八十助一样,感到一股寒意。男子的双眸就在她面前,只要眨眼,或移动视线,一定会看见。
白发男的眼中浮现泪光,蓄满泪水。
阿近慢慢收回手,将碗撑在胸前。白发男从腰间抽出手,并拢放在盖住下半身的棉被上,再次缓缓行一礼。
「谢谢您的款待。」
他声若细蚊,不竖耳细听,几乎无法听见。
「我深知自己有多卑鄙。」
泪水在男子眼眶打转。
「原以为再也不会让水和食物通过喉咙,但一闻到稀粥的气味,我便口水直流。光吃一口,喉咙就咕嘟直响。」真是太卑劣了——碗空见底,铁锅里仍煮着稀粥。
「这位客人,您不是来说奇异百物语的吗?」阿近微笑道,「那么,您得养足精神,才有力气讲故事。要不要再来一点?」男子阖上眼,缓缓摇头,「我吃得够多了。如同您说的,我已恢复力气,可以讲故事了。谢谢。」阿近膝行离开男子身边,收好碗,将铁锅移向火盆旁。然后,她往一只大碗注入八分满的热开水,递给男子。
「还很烫,请小心。」
男子没马上喝,双手包覆着碗,像是在感受温热,接着吹了几下,啜饮一口后,将碗递还给阿近。
「谢谢。」
「这位客人,您是不是固定服用什么药物?」
「若是要问有没有宿疾,我可以回答『没有』。您真是敏锐。」男子微微一笑,瞄向隔壁小房间的拉门。阿胜就守在里面。
「其实不是我,是刚刚照顾您的女侍想到的。」「哦,三岛屋有个好员工呢。」阿近重新端坐,低头行一礼。
「我是三岛屋店主伊兵卫的侄女,名叫阿近。在此担任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白发男轻轻点着枯瘦的下巴,环视四周。
「这里就是大小姐用来聆听故事的『黑白之间』吧。」「是的,您真清楚。若是方便,能不能透露是在何处听闻小店的事?」「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男子瞇起眼,眸中带着笑意。
「原来您是看到那个啊。」
阿近难为情地缩起肩膀。
去年秋天,伊兵卫想到搜集奇异百物语的点子时,曾请灯庵等相关人士帮忙招募愿意讲述怪谈者,其中包括印报业者。不过,连一向对奇闻轶事感兴趣的印报业者,也不认为此事值得特地报导,最后不了了之。
如今第一次主动报导。在江户府内众多提袋店中,跃居第三的神田三岛町的三岛屋,除了商品外,还有两件事闻名遐迩。一是在老鼠祭中学老鼠叫,二是奇异百物语。尤其是后者,由店主如花似玉的侄女担任聆听者。这位深居简出的小姐,据说只在聆听奇异百物语时与外头的男子会面。印报业者甚至提出请求,希望附上阿近的美人画。阿近一直不肯答应,业者便附上一张来路不明的女子画像,与阿近倒也有几分相似。
那是十二天前,即前一个子日发行的报纸。或许是此一缘故,今年老鼠祭围观的民众变多。话虽如此,报纸发放的范围仅限神田一带,并未远至浅草御门。由于数量不多,阿近(还有阿民)虽然不太情愿,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您本人看起来比报纸上的美人画更年轻。」
应该说更纯真才对——一头白发的男子修正道。
「要您肩负百物语聆听者这般辛苦的工作,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我寄宿在三岛屋,不过是个到江户投靠叔叔婶婶,不懂世面的乡下小姑娘。」「不,您千万别这么说。」男子的话声依旧柔弱,但口吻中带有些许说教的味道。他自己似乎没发现。
「看到那张报纸时,该怎么讲,像是笼罩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去,也像是胸口的郁闷突然消失。」当时他心想,总有一天要拜访三岛屋,说出自己的故事。
「等时候到了,我一定要付诸行动。冒出这种想法,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其实,之前我……」白发男突然一阵狂咳,阿近想上前关切,他却抬起枯瘦的手制止。
「之前我认为必须极力隐瞒,不能告诉任何人。那么,将来我会以为没发生过那种事,忘得一乾二净。」但现在不同了。男子重新端坐,语气虚弱,却毫不迷惘。
「我拖着病人般的身躯上门,添了不少麻烦,但请容我说出这个故事吧。不,我恳求您,以三岛屋奇异百物语聆听者的身分,听听我的故事。」见白发男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躯体,拜倒在地,阿近大受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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