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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童子:三岛屋奇异百物语参

作者:[日]宫部美幸 时间:2023-01-09 00:58:33 标签:[日]宫部美幸

  「明白了,我洗耳恭听。」

  听到阿近的回答,男子骨瘦嶙峋的双肩一阵摇晃,噙在眼中的泪水滑落。

  「不过,一旦您的身体出现异状,我将停止担任聆听者的角色。」「嗯,无妨。」男子泪光隐然,看得出决心。他彷佛在表示:我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即使将要死去,我也会说完。

  「还有一点,等您说完,我们会请大夫来看诊,希望您保证会配合。」「好,我保证。」男子颔首,嘴角浮现笑意。阿近直视着他。

  死后腐烂发胀的鲤鱼眼珠,寒意从体内上窜——八十助曾发出这样的感想。不过,目前阿近仍看不出,也感受不到,只觉得对方的泪水令人不忍。

  「大小姐,我另外有个要求。」

  「请讲。」

  「等我说完故事,希望您帮我找个人过来。抱歉,又要给您添麻烦,但不这么做,我的故事无法结束。」只是——白发男垂下目光。

  「我要找的并非大夫。个中原因,您很快就会明了。」男子的双眸忽然失焦,停下动作,神情呆滞,宛如瞬间变成一具尸体。

  阿近的背后,彷佛有条细如丝线的冰冷之物滑过。

  「我……」

  刚开口,男子又忽然语塞。

  阿近已猜出几分,「在『黑白之间』隐瞒姓名和住处是常有的事,不必在意。」不不不——男子摇头。

  「我并不想隐瞒,只是现在还不希望您知道。」「明白了。」大概是不知从何说起,男子紧抿双唇。那呆滞的眸中瞬间发出微光,看得出他陷入沉思。

  阿近伸出援手,「方便请教您从事什么工作吗?」「啊……」男子一副获救的神情,「我的工作是担任『家守』,又称为『大家』,但房客都叫我『管理人』。」阿近大大点头。

  在阿近生长的川崎驿站,各旅馆主人组成的工会,是町内自治的枢纽。然而,在江户掌管町内自治的,是町年寄或町名主,统称町役人。他们几乎都是地方上的老地主。

  至于家守、大家、管理人,则受雇于地主,实际管理他们的土地和出租的房屋,从收取店租到调解纷争,所有杂务一手包办。出租的房屋各种等级皆有,无论是附庭院的大宅邸,或九尺二间20的里长屋21,只要有住户、有租金往来之处,便需要设置管理人一职。

  「这工作十分忙碌吧。」

  「我已退休。我继承父亲的管理人资格,从事这行多年。」很不巧——男子话一顿,彷佛喉咙鲠住。

  「很不巧,没人继承我的衣钵。于是,我将管理人的资格还给地主,领到一笔退休金。」当管理人需要什么资格?阿近掩不住讶异。男子瞇着眼望向阿近。

  「管理人资格和武家的步兵资格一样,不是有钱就能买卖,因为不能随便交给素行不良的人。即使是父子或亲戚,在转让前,也得征求地主的同意。」他的话语活泼了些,流露骄傲的神色。这名男子和他的父亲,应该都是脚踏实地的管理人吧。那些住在长屋里,日夜忙碌的房客,有时会在背地里说「真是啰嗦透顶」,但其中有人十分景仰他们,认为「管理人就像父亲,而房客就像孩子」。不这么做,彼此之间无法保有稳固的关系。

  这么一提,不难理解刚刚男子为何微微流露说教的口吻。

  「那么,您现在过着悠哉的退休生活喽?」

  男子颔首,突然望向地面。

  「我快五十五岁了。」

  男子移开目光的理由,阿近已猜出几分。他早料到阿近会大为惊讶,才不愿目睹阿近的反应。

  那一头白发果然不寻常。尽管有人天生头发白得早,但配上老迈的外貌,又另当别论。

  「十七年前,也就是我三十八岁那年,父亲病逝,我继承他的衣钵。过去我常在父亲身边帮忙,自认很清楚管理人的职责。可是,一旦接手才深切体会,这份工作虽然有成就感,却劳心劳力,一点都不轻松。」男子侍奉的,是江户一位颇有来历的地主,即名门世家。

  「地主拥有众多土地和宅邸,当初我和父亲合力处理,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现下变成独力掌管,自然更忙碌。」他像是凝望远方,眼神不似刚刚那般空洞,回忆着过往。

  「三十八岁,以管理人来说相当年轻,无法对付老练的房客,尤其是那些赖在里长屋不走的家伙……」阿近莞尔一笑,男子抬起脸。

  「想必您吃了不少苦吧,全写在脸上了。」

  「惭愧。」

  男子抬起骨瘦嶙峋的手,往脸上一抹。

  「不过,您的眼神十分慈祥,想必与房客之间有过许多欢乐和趣事吧。」是的,男子颔首应道。阿近形容他「眼神慈祥」,并非恭维。

  「小店也是租屋,平常承蒙管理人关照。我只在拜年时见过管理人一面,但他和您一样慈眉善目。」「那位管理人今年贵庚?」「颇有年纪了。偶尔叔叔一样会挨他骂, 事后还笑着说给我们听。」——真是的,像我死去的爹回来了。

  「三岛屋老板挨骂?」

  「是的。管理人告诫他,不能只顾店里生意兴隆,要为世人卖力工作。」男子微微一笑,阿近也笑了。

  「在叔叔心中,管理人同时是他的围棋敌手,互相礼让三分。不过,似乎是管理人的棋艺更高一筹。」三岛屋老板喜欢下围棋吗?男子低喃,抬头仰望壁龛的挂轴。

  「我明白了,那幅挂轴是特别订制的吧?」

  今天原本没打算使用「黑白之间」,所以没插花。不过,因应老鼠祭,挂上一幅白老鼠的画,十分别出心裁。一般与白老鼠有关的画,都是搭配米袋或金币等吉祥物,这幅画里的白老鼠却是在棋盘上游玩。

  「画匠是叔叔的棋友。这里称为『黑白之间』,其实是叔叔常邀客人来对弈的缘故。」男子「哦」一声,颇为惊讶。

  「报纸上没提到这层缘由。我以为取名『黑白之间』,是要看清事物的善恶,判别是非黑白。」「我们的奇异百物语有个规定,客人的故事可说完就忘,我也会听过就忘。不会傲慢地断定善恶。况且,像我这样的小姑娘,根本没此等能耐。」阿近平静响应,言语间暗示「请尽管放心」。

  幸好,她的心意似乎成功传达。男子不时抽搐的眼角,终于不再紧绷。

  他的眸中仍隐含泪光。男子积郁胸口,在脑海盘旋不去的事——他接下来要说的故事,想必就是他叹息的缘由。

  阿近暗自做好心理准备。

  「我二十岁成家,来年得女。」

  男子回归正题。

  「父亲劝告将继承他衣钵的我『既然要从事家守一职,就该早点成家』,并替我谈妥婚事。讽刺的是,内人在生产时丧命,留下我和女儿相依为命。」留下二十一岁的年轻父亲和婴儿。

  「之后您一直独力抚养令嫒吗?」

  「我无意续弦。」

  男子眨了眨眼,似乎自己也察觉,伸指拭泪。

  「虽然只有短暂的相处,但内人个性随和,且勤奋认真。她长我两岁,当真如俗语所说,是穿金草鞋才能觅得的好老婆。」他并非炫耀,而是充满怀念与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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