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掩埋的人生
“而不是死前杀过人?”她说,“你没觉得很讽刺吗?”
“这不是一回事。”我说。至于为什么不是一回事,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我没法反驳她的逻辑。每一转弯处都现出另一条被阻塞的路,于是我把面条端到咖啡桌,装进盘子里,以此承认我的失败,无法回答她的话。莱拉拿起那盘番茄大蒜酱,跟在我后面。她开始倒酱时,突然站起身来,像圣诞前夜的“鬼灵精”[4]一样咧嘴大笑。“噢,我有一个主意。”她说。
“我不敢问是什么。”
“陪审团判定他有罪,对吧?”
“是。”
“这表明他受到了审判。”
“我想是的。”
“你可以查看他的审判卷宗。那会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它有所有的证据,而不仅仅是他的说法。”
“他的卷宗?我可以看吗?”
“我的姨妈是圣克劳德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助理。她知道该怎么做。”莱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搜寻联系人找到她姨妈的号码。我递给杰里米一张纸巾用作餐巾,这样他可以开始吃,接着我听莱拉讲完电话。
“这么说卷宗属于当事人,而不是律师?”她说,“我怎么能找出来?——他们还留着吗?——你能把那个用邮件发给我吗?——太好了。多谢。我得挂了。——我会的。拜拜。”莱拉挂断电话,“很简单,”莱拉转向我说道,“他以前的律师会留着卷宗。”
“有三十年了。”我说。
“可这是一桩谋杀案,我姨妈说他们应该留着。”我拿起报纸上的文章翻阅起来,直到找到律师的名字。“他叫约翰·彼得森,”我说,“他是明尼阿波利斯的一名公共辩护律师。”
“干得好。”她说。
“但是我怎么从律师那里拿到卷宗?”
“妙就妙在这里,”她说,“卷宗并不属于那位律师。它属于卡尔·艾弗森。那是卡尔的卷宗,律师不得不给他。我姨妈会发给我一张表,他可以在上面签字索要卷宗。他们就得把卷宗给他,或者他派去取卷宗的人。”
“我要做的就是让卡尔签署这张表?”
“他会签的,”她说,“如果他不签,那么你就明白他全在胡说八道。要么他签署,要么他就是个说谎、杀人的恶棍,不想让你了解他真正做过的事情。”
七
我见过我母亲一早醒来,前一晚放纵之后的残留物仍然粘在她的头发上;我见过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公寓,醉得成了斗鸡眼,一只手上拎着鞋,另一只手拿着卷成一团的内衣;但当她身着橙色的监狱连身衣,手上戴着手铐,脚踝上戴着脚镣拖着脚步进入毛尔县法院时,那种可怜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三天不化妆不洗澡的生活让她皮肤粗糙。她深棕发梢的金色头发低垂,沾满头皮屑和累积的油垢。她的肩膀往前跌,似乎手腕上的手铐把她压倒了。来法院等她露面之前,我把杰里米送回了妈妈的公寓。
她和三个同样穿着橙色衣服的人一起进来。看见我时,她向我招手让我去木制栏杆那儿,她在栏杆里边,站在有着舒服椅子的律师桌子旁,我在栏杆外的旁听席,有木制教堂长凳可坐。我靠近她时,一位执行官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不要靠得太近,以免传递武器或者违禁品给身穿橙色衣服的人。
“你得保释我出去。”妈妈狂躁地说。隔得很近,我能看见监禁带给她的压力,让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下面形成深深的新月形眼袋。她看上去像是几天没有睡觉。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狱警说大概需要三千美元保释金。否则我就得待在监狱里。”
“三千美元!”我说,“我需要那笔钱交学费。”
“我不能坐牢,乔伊,”我母亲哭了起来,“到处都是疯子。她们整晚喊叫。我没法睡觉。我也要发疯了。别让我再回到那里,求你了,乔伊。”
我张开嘴想说话,但是一个词也没有说出来。我为她感到遗憾——这是我的母亲,给我生命的女人。可如果我给她三千美元,下学期中途我就没钱了。待在学校的图景与处在最绝望时刻的我母亲的景象相撞击。我说不出话来。不管我说什么,都是错误的。这时两个女人从法官席后面的一扇门进入法庭,将我从两难中解救出来,那位执行官让每个人起身。我深吸了一口气,庆幸有人打断了我的思绪。法官进来了,吩咐大家坐下来,那位执行官护卫我母亲去陪审席与其他穿橙色衣服的人坐在一起。
书记员叫“在拘人员”入庭,我倾听着法官与律师之间来回的对话,那位律师是一位女性公共辩护律师,负责所有四位被告。这让我想起我的一位高中辅导员去世时,我参加过的一场天主教的葬礼弥撒。牧师和教民念了多次连祷文,对于我们这些外人来说,死记硬背的陈述显得单调乏味。
法官说:“你的名字是……你是住在……你了解你的权利吗?律师,你的当事人了解对其的指控吗?”
“是的,法官大人,我们放弃进一步宣读控告。”
“那你们希望怎样进行下去?”
“法官大人,我们放弃第八条的听讯,直接要求我的当事人具结悔过被释放。”
法官便会设定保释金额,让每一个犯人进行选择,交付高额的保释金,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或者低额的保释金——甚至没有保释金——前提是他们同意遵守法官提出的一些条件。
轮到妈妈出现在法官面前时,他们还是反复进行那套程序,法官设定了三千美元的保释金,但他接着说出了第二个选择。“纳尔逊女士,你可以付三千美金获得保释,但如果你保证在未来的所有审讯中露面并且遵守如下规定:与你的律师保持联系,遵纪守法,不私藏不消费酒,戴上酒精监测手镯,那么也可以不交这三千美金被释放。但对酒精的任何使用都将让你重回监狱。你明白这些条件吗?”
“是的,法官大人。”我母亲说,看起来完全就像狄更斯笔下的可怜角色。
“就这样。”
妈妈拖着脚走回穿橙色衣服的那队人里,她们所有人现在都站起身来,朝通往监狱的门走去。妈妈经过时,瞪了我一眼,宛如美杜莎的注视。“来监狱保释我出去。”她低声说。
“可是妈妈,法官刚刚说——”
“别跟我吵。”她生气地低声说道,离开了法庭。
“她回来了。”我喃喃低语道。我走出法庭,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思考该往哪边转弯,左边去监狱见我母亲,右边去开我的车。法官说她可以离开。我听见了。她只需要不喝酒。一种不好的感觉在我全身涌动,就像被蛇咬了一口而中毒。我斟酌着我的决定,最终向左转,否定了离开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