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掩埋的人生
战争压垮了卡尔,让他感觉老了。他靠在一堆沙袋上,把一根烟蒂扔进一个保温瓶大小的弹壳,点燃另一根烟,看着日出。
“嘿,卡尔。”维吉尔说着踏上那条泥土路。
“嘿,维吉尔。”卡尔仍然注视着地平线,看着琥珀色缓慢淡入天空。
“你在看什么?”
“阿达湖。”
“又来了?”
“我十六岁的时候在阿达湖看过同样的日出。我就坐在我祖父的小屋的后门廊上。我敢肯定那是同样的红色天空。”
“你离阿达湖有很远的距离,卡尔。”
“明白。非常明白。”
维吉尔在卡尔身旁坐了下来,“别让这事影响你,老兄。八个月内我们就要离开。一瞬间的事。我们就会离开这里。我们就要溜啦。”
卡尔坐在沙袋上,抽了一口烟:“你没感觉到吗,维吉尔?你没感觉到事情在变糟吗?”
“感觉什么变糟,卡尔?”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卡尔说,“就像每次进入那片丛林我感觉自己站在一条线上,一条我知道不应该跨越的线。脑中充满一种尖叫,就像女妖精在我身边打转,拉我,逗弄我跨过那条线。我知道要是我跨过去了,我就变成了吉布斯。我会说,操他们,他们只不过是东南亚人,他们都是一群傻逼。”
“没错,”维吉尔说,“我知道,我也感觉到了。列维兹阵亡的那天,我想毁掉每一颗奶油生菜。”
“列维兹?”
“被那个贝蒂炸成两半的人。”
“哦……他叫这个名字?我之前不知道。”
“但是卡尔,一旦去了那里你就回不来了。”维吉尔说,“那个在祖父的门廊看日出的十六岁孩子,不会再在那里了。”
“有时我纳闷他现在是否还在那里。”
维吉尔转过脸来,眼神极为认真。“我们来这里不由我们自己决定,”维吉尔说,“我们多半也没法决定如何离开。但我们确实能够控制我们的灵魂有多少留在这狼藉里。别忘记了这一点。我们还是有一些选择的。”
卡尔伸出手,维吉尔紧紧握住了。“你找到了合适的伙伴,”卡尔说,“我们得让灵魂完好无缺地离开这里。”
“那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维吉尔说。
另一个人从厕所朝这堆沙袋走来。“嘿,兄弟们。”塔特·戴维斯叫道。
戴维斯,一个真正的田纳西志愿兵,圣诞节刚过就参了军,像一个失去母亲的鸭子一样黏着维吉尔。塔特这个小伙子,皮肤是桃色的,生了雀斑,耳朵从一侧脸凸起,像玩具土豆头先生。他的父母给他起的名字是里基,但是维吉尔叫他土豆头。全排都用这个绰号叫他,直到有一天里基在一场恶战中坚守阵地,之后他就变成了简单的塔特。
“上尉说我们马上要开溜了。”他说。
“别担心,塔特,他们会带上你一起走的。”卡尔说。
“没错,”维吉尔补充说,“上尉知道缺了你他们赢不了战争。”
塔特傻笑,颊骨高高的。“上尉说今天我们要去印第安人的村子是什么意思?”塔特问道。
卡尔和维吉尔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你在学校没有学历史吗?”维吉尔说。
“我退学了。他们都是些怪人,说的东西我都不爱听。”
“你听说过谢里丹将军或者麦肯齐吗?”卡尔问道。
塔特一脸茫然。
“卡斯特呢?他在小比格霍恩河遭遇那场不幸的事故之前?”维吉尔补充道。
什么印象也没有。
卡尔说:“好,这么说吧,在西部开发之前,有另一群人住在那里,我们必须把他们赶走。”
“嗯,但那跟越南有什么关系?”塔特说。
“呃,上校认为我们需要扩展自由射击区,”维吉尔说,“唯一的问题就是有这样一个村子——我们叫它牛轭——我们得把那个村子转移走,这样它就在自由射击区之外了。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让一个村子在自由射击区内部。自由射击区的全部意义是该区域内的任何移动物体都能射击。”
“那我们要把他们都赶走?”塔特说。
“我们鼓励他们为他们的村子找一个更好的位置。”卡尔说。
“跟我们对付印第安人的那一套有点像。”维吉尔补充说。
卡尔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进105弹壳,站起身来。“我们不能让那些大人物等着。”三个人背起背包,把他们的M-16步枪往肩上一甩,朝打破宁静清晨、发出噪声的第一架直升机的旋翼走去。
“休伊”型直升机很快将士兵们带到着陆区,又快又低地飞行,在一块田野的边缘骤然停了下来,那里水牛和黄牛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在上游约莫一百码[3]处立着一座带牛槽披屋的小民房。又一百码开外是一大堆棚户,组成了代号为牛轭的小村庄。
“你们两个跟着我,”吉布斯指着卡尔和维吉尔,“第一队的其他人上路。把路上的一切清除掉。把那些东南亚人集中在牛轭的中心,等待马斯中尉。”
吉布斯带领卡尔和维吉尔朝田野中的那间小屋走去,带牛槽的那间,队伍里的其他人沿着那条泥土路往牛轭走。到达着陆区和那间小屋的中间点时,田野边的一片象草中有人影晃动。卡尔把枪托拿到肩上准备好,趴在晃动的草丛里。
“射击,艾弗森!”吉布斯叫道。
卡尔紧握手指扣动扳机,接着松开。一头黑发从高高的草堆里跳起,朝小屋跑去。
“他在跑!”吉布斯喊道,“他妈的开火!”
卡尔再次扣动扳机,当发现是一个少女从象草中冲出来,匆匆往她家里跑时,他再次松开。
“只是个女孩,中士。”卡尔说着放下他的武器。
“我是在命令你。”
“她是个平民。”
“她在跑,那意味着她是越共分子。”
“中士,她在往家里跑。”
吉布斯朝卡尔冲过来。“艾弗森,我他妈命令你。你要是再敢违抗命令,我要用子弹射穿你的脑袋。你听见没?”他冲卡尔发火,烟色唾液从他的嘴角滴落下来。那个女孩,不超过十五岁,跑回她的小屋,卡尔可以听到她跟屋内的一个人在说话,用他听过很多次的结结巴巴的奇怪越南土语,就像一首不可识别歌词但熟悉的曲子。吉布斯把注意力转向小屋,考虑了一会儿。
“你们两个把这些牛射死,”吉布斯喊道,“再烧掉谷仓。我来处理那间小屋。”
维吉尔和卡尔看着彼此。战场手册中有几页在现场毫无用处,除了可以用来擦屁股。但有一些指示应该尊重。其中一条要尊重的准则就是不要独自清除一间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