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春之祭
于是露申被推入水中。
她挣扎着起身,嘴里不断涌出不适合少女的言辞。葵早已远远避开,装作没听到露申的话,犹自摆弄着发梢。露申自知斗不过葵,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心里想着要先将濡湿了的衣服晾起来,再做打算。
附近有棵辛夷木,最低的树枝恰好适合晾晒衣服。她拖着因浸了水而变得沉重的襜褕,走到辛夷木下。今年的花已开败了,枝头满是绿叶。露申褪下外衣,将它拧干并挂到树枝上。
葵问她是否需要帮忙,露申也不作答。
最后,露申身上只剩下最低限度的贴身亵衣。
事已至此,已经不能仅仅濯发了——露申这样想着,来到水边,将亵衣脱下,摊在一块大石头上,又脱下木屐,一步步走入溪水里。葵见状,踱到石边,欣赏着露申的身体,心里则在盘算如何将露申的亵衣偷偷拿走。
正在这时,峡谷那边传来了谈笑声。旋即,观江离与钟会舞出现在谷口。
露申也觉察了,此时水刚刚没过她的膝。因羞耻难耐,她遽然跃入水中,让溪水浸没全身,只把头露在外面呼吸。
“露申她怎么了?”
江离关切地向葵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来到这里之后,露申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之中种种可耻的事情,顿觉无地自容,遂有了轻生的念头,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死。我还年轻,壮志未酬,就拒绝了她。结果,露申说她‘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知死不可让’,就脱光了衣服,跳到水里想把自己淹死……”
“露申,是这样的吗?”
江离问道。她的话音还未落,葵用两根手指夹起了露申的亵衣,又以两手各执一端,摆出要撕裂它的样子,试图以此威胁露申,让她承认自己是出于求死的目的才跳到水里的。
“才不是这样呢。是小葵她……”
坼、坼、坼——於陵葵手里的衣物应声而裂。
“於——陵——葵——”
露申终于忍无可忍了。她顶着水流的阻力,大步迈向岸边。继而不顾羞耻心与将尽的春寒,冲到了岸上,将粉拳朝着葵精巧的鼻子挥去,却被姐姐江离拦了下来。
“露申,不得无礼!”
妹妹的头上就这样挨了姐姐一记巴掌。这场面把一直站在葵身后的钟会舞吓到了,她连退了数步,心里嘀咕着“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为什么连江离姐也不站在我这边!”露申哭喊道,表情很是狰狞,额头上的掌印也因而蜷成一个红团,“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我只好死给你们看了!”
说着,她抱起水边的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快步奔入溪流,连同她的头也一起浸没在水里。不过岸上的三人都没有下水救她的意思。又过了一会儿,水面上涌起了气泡。看到这里,葵褪下了身上襌衣,拿在手里。
其实露申入水之后不慎放开了手,石头已经沉到了水底。结果,终于无法忍受水下世界的露申,还是将头浮出了水面。
于是,葵将襌衣重新穿好,走到江离面前,微微低下头。
“江离姐,我好像做得太过分了。我已经在反省了,所以请你像对待露申那样……”
“小葵这张嘴,早晚要惹祸的。”
江离说着,用手指拉扯於陵葵的脸颊。葵也一反常态,顺从地任对方欺侮。
“露申,我已经教训过小葵了,你也不要再任性了,赶快上来!”
“可是,我的衣服……”
想到自己的亵衣已被葵撕裂,露申刚刚平息的怒火重燃起来。
“露申的衣服还没有晾干,让她再在水里泡一会儿吧。我去看看她的衣服。”
葵解释道,迈开步子走向那棵辛夷木。
“小葵该不会是想把我的外衣也撕破吧?”
“好像还要等一等。”葵摸了摸露申晾在树枝上的衣物说道,“说起来,若英姐姐怎么没来?”
“早上好不容易才叫醒若英,她也同意和我一起到溪边濯发,但还没走到谷口的时候遇到了展诗和会舞。若英突然说有事要问展诗哥,所以我就把会舞带过来了。若英说会在那里等我回去,他们现在也许还在峡谷的另一端。”
“虽然见不到若英姐姐有点寂寞,不过遇到钟家妹子也算是意外收获了。”葵兴奋地走向钟会舞,无视对方的意志握住了她的两手,“我很喜欢你的歌声。你还这么年轻,就能演唱《青阳》这样复杂的曲子,实在令人叹服。”
“哪有……我很普通的……和哥哥根本没法比……这首江离姐也会唱……”钟会舞是个怕生的孩子,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才会变得勇敢。“不过於陵君……为什么会知道那首歌的名字?”
“是啊,为什么呢?”葵知趣地放开钟会舞的手,继续说道,“在长安的时候有幸听过而已。或者说,碰巧和已故的协律都尉李延年大人有过几面之缘。而且这首歌的词在长安流传很广,是司马相如的遗作。我一直很喜欢司马相如的辞赋,搜集了他大部分的作品,仅仅通过歌词也可以判断出它就是《青阳》。”
最初,国家的最高规模祭祀并不使用乐舞。元鼎六年时,今上认为民间祭祀都有乐舞,而国家的最高祭祀反倒没有,实在不合情理,就封刚刚因为擅长音律而得宠的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命他制作郊祀用乐。那时司马相如已去世,但他生前写过一些《郊祀歌》词,都被李延年采用了。今上仍嫌不够,就又令十数个御用文人补写了一些,最终凑成了现在的十九首《郊祀歌》。昨晚钟会舞在筵席上演唱的《青阳》就是其中一首。
“唉,”观江离叹道,“小葵有什么不擅长的东西吗?总觉得你这种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等平庸之人的威胁与嘲弄呢。”
“不擅长的事情也是有的。”葵黯然地说,“这样说有些丢人,但是事实如此——我最不擅长的事情,大概就是‘人情’吧。”
“‘中国之君子,明乎知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说的就是小葵这样的人吧。”江离引用温伯雪子的名言,直指於陵葵的痛处,“不过这世上尚有许多闇于知礼仪也陋于知人心的人,所以小葵也不必在意。等你年纪稍长一些,很多事情自然就会明白了。”
“但愿如此吧。我这个人,其实每天都过得不太有现实感。可能是因为不必为生计发愁,所以很少注意眼前的东西,而只想着如何与古人神交。”
“今人自有其价值,是古人无法替代的。这一点请小葵务必记住。”江离正色道,“我和若英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关系不睦,但长久以来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我们生活在一个令人振奋也使人绝望的时代。五十年来世事的激变,较此前的数百年还要剧烈。我们有幸且不幸地生活在这个时代,断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