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
可能性很大。
谢尔盖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没有脱下乳胶手套。戴乳胶手套是他们的标准工作程序,这样一来,即使有一天东窗事发,他的指纹也不会留在包裹上。目前尚未出现任何出错的迹象。他的双手进行这份工作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保持警觉。他希望当必然之事来临而他必须执行时,这双手可以保持稳定。刺青图案他已经订了,他希望自己可以赢得这个刺青。他再度想象那个画面:他在下塔吉尔的家中,所有的“厄尔卡”兄弟都在场,他解开衬衫扣子露出新刺青,这个动作不需要评论或意见,因此他一句话都不会说,只需要在众兄弟眼中看见他已不再是昔日的小谢尔盖了。这几个星期以来他夜夜祈祷,希望那个男人会来,希望必然之事成为必然。
无线电对讲机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传来开始清理卑尔根班机客舱的信息。
谢尔盖起身打了个哈欠。
要在这个客舱里执行的动作更简单。
他打开吸尘器,把手提包连同里面的包裹放进副机长的置物柜里。
他们离开客舱时,正好遇见进入客舱的机组人员。谢尔盖低下头,避免和副机长目光相触,并注意到他的四轮行李箱跟托德的是同一款,都是新秀丽Aspire GRT红色行李箱,只是少了固定在顶端的红色小手提包。他们彼此毫不知悉,不知道彼此的动机、背景和家庭。将谢尔盖、托德和这位年轻副机长联结在一起的是购自泰国的未注册的手机号码,方便他们在时刻表出现变动时用短信联络。安德烈发出的信息只限于各人需要知道的部分,因此谢尔盖完全不知道包裹的行踪,但他可以猜想:这位副机长驾驶国内航班从奥斯陆飞往卑尔根,从空中降落到陆地,地面没有海关检查,也没有安全检查。副机长把手提包带去他和机组人员所下榻的卑尔根饭店,午夜时分房门会传来谨慎的敲门声,那四公斤海洛因就会易手。尽管现在市面上推出的新毒品“小提琴”压低了海洛因的价格,但街头每零点二五克的海洛因仍至少要价两百五十克朗,也就是一克一千克朗。那批海洛因已经过稀释,而且还会再被稀释一次,算起来总市值高达八百万克朗。他懂得算术,知道自己报酬过低,但他也知道只要自己做了必然之事,立下功劳,就可以得到更多好处。以这样的报酬多干几年,他就可以在下塔吉尔买栋房子,替自己找个漂亮的西伯利亚女子,说不定父母年老时还可以让他们搬来一起住。
谢尔盖感觉肩胛骨之间的刺青处发痒。
仿佛肌肤正期待着下一次刺青。
3
身穿亚麻西装的男子搭乘机场快线在奥斯陆中央车站下车,心中猜想他的家乡一定是温暖晴朗的天气,因为此时的空气依然温和宜人。他提着一个几乎可说是滑稽的小帆布行李箱,迈着迅速敏捷的步伐走出车站南侧的出口。来到室外,他感觉到奥斯陆的心脏以一种柔和的韵律跳动着,那是夜晚的韵律,尽管许多人认为奥斯陆根本没有心脏。路上车子不多,正绕着环状“交通机器”行驶,交通机器仿佛将一辆辆车子弹射而出,往东射向斯德哥尔摩和特隆赫姆,往北弹向奥斯陆其他地区,朝西射向德拉门和克里斯蒂安桑。交通机器的大小和外形酷似雷龙,是个垂死的庞然大物,再过不久就会消失,被奥斯陆新市区光鲜亮丽的住宅和办公大楼所取代,壮丽的歌剧院新建筑也在这一区。男子停下脚步,看着坐落在交通机器和峡湾之间如白色冰山的奥斯陆歌剧院。这栋建筑已赢得世界各地的建筑奖项,意大利大理石铺成的屋顶倾斜而下,延伸至海中,上面漫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偌大的玻璃窗所透出的灯光就跟洒落其上的月光一样明亮。
男子心想,天哪,真是一大进步。
他眼中看见的不是新都会发展的未来承诺,而是过去。这里原本是奥斯陆的“注射场”,毒虫聚集的地盘,他们在这里注射毒品,躲在棚屋后方享受强烈快感,是一群迷失在都市里的孩子。他们和对此毫无所知、怀抱善意、信奉社会民主主义的父母之间,只隔着一道薄弱的分野。他心想,真是一大进步。他们在更美丽的环境中朝地狱前进。
上次他站在这里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一切都是新气象,一切都是老样子。
毒虫躲在车站和高速公路之间宛如路肩的草坪地带,跟往常一样陷入迷幻世界,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仿佛阳光太强。他们聚在一起,找寻仍堪注射的静脉,或是弯腰站立,呈现驼背弓膝的吸毒者姿态,不确定究竟是要来还是要走,脸上的面容依然是老样子。这些毒虫跟他以往在这里走动时见到的活死人不是同一批,那批人早就死了,一了百了,但他们有着相同的面容。
托布街上可以看见更多毒虫。由于毒虫和男子这趟回来的原因息息相关,因此他尽量收集眼前的景象,试着判断吸毒人数是增加还是减少。他注意到布拉达广场又恢复了毒品交易。这是个位于铁路广场西侧的小型柏油广场,漆成了白色。此处由政府当局建立,可以自由交易毒品,以便随时监控广场上的活动,有时还可以拦截首度购毒的年轻买家。但随着毒品交易持续增长,布拉达广场呈现出奥斯陆的真实面貌。作为欧洲地区海洛因最泛滥的都市之一,这广场也成了不折不扣的观光景点。日益攀升的海洛因交易和用药过量案例,长久以来都是这座挪威首都之耻,但这些都不如布拉达广场这个污点来得那么刺眼。报纸和电视将大白天里陷入迷幻状态的年轻人有如僵尸般在市区晃荡的影像,传送到全国各地。政治人物成了众矢之的。右翼派人士掌权时,左翼派开始叫嚣:“我们的治疗中心不够”“监禁刑罚创造出吸毒者”“新阶级社会在移民区创造出帮派和毒品买卖”。左翼派当权时,轮到右翼分子叫嚣:“警察不够”“寻求政治庇护的管道太过容易”“囚犯中每七人有六人是外国人”。
最后奥斯陆市议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做出无可避免的决定:自我拯救。他们决定关闭布拉达广场,把这些乌烟瘴气的鸟事全都扫到地毯底下,眼不见为净。
亚麻西装男子看见一个身穿红白相间阿森纳足球队球衣的年轻男子站在台阶上,前方站着四个人,不时变换站姿。年轻男子就是药头,他像鸡一般快速地左右转头,另外四人的头动也不动,双眼只是直视药头。药头正在等待人数充足,也许等到聚集五六个人,组成一支队伍之后,才会接受购毒金,带他们去拿毒品。药头的搭档可能在角落或后院等候。这是个简单原则,持毒者绝不碰钱,收钱者绝不碰毒。如此一来,警察就难以取得对他们不利的贩毒铁证。然而亚麻西装男子相当惊讶,因为他所看见的是八九十年代常见的贩毒手法。自从警察放弃缉捕街头毒贩之后,毒贩就不再使用聚集买家这种繁复手法,而是直接跟上门的买家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难道警方又开始逮捕街头毒贩了?
一名男子骑车经过,他身穿全套的骑行服装,头戴安全帽,脸上戴着橘色护目镜,身穿耀眼的彩色紧身衣,气喘吁吁。他的大腿肌肉在紧身短裤下贲起,所骑的自行车看起来十分昂贵。这应该就是当他和队伍里的其他人跟着药头转过街角,前往建筑物的另一侧时,手里还牵着自行车的原因。一切都是新气象,一切都是老样子。但毒虫似乎少了点,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