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
汉斯点了点头:“我会尽力一试。”
哈利迟疑片刻,伸出了手。
两人握手。
“你是好人,汉斯,我把你储存为H,”哈利拿起手机,“你取代了哈福森。”
“谁?”
“只是个以前的同事,我很想再见他一面。我得走了。”
“你现在要去干吗?”
“去见杀害古斯托的凶手。”
哈利站了起来,转身朝柜台旁的莉塔比了个致意的手势,莉塔也挥了挥手。
哈利走出酒馆,迈开大步从马路上的车辆之间穿过,他眼睛后方仿佛发生爆炸,喉咙感觉像要撕裂开来;走到多弗列街时,胆汁开始上涌。他在宁静街道的墙边弯下腰,呕出先前莉塔端上的培根、蛋和咖啡,再直起身子,朝黑斯默街走去。
反正呢,最后要做出这个决定很简单。
我坐在肮脏的床垫上,拨打电话,感觉我那颗惊慌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既希望他会接起电话,又希望他不会。
我正要挂断时,他接了起来。养兄的声音冷漠而又清楚地传来。
“我是斯泰因。”
有时我觉得他取这个名字真是再适合不过,挪威文的斯泰因(Stein)就是“岩石”的意思,岩石具有难以穿透的表面和坚硬的内部,缺乏感情、冷酷沉重。但即使是岩石也有弱点,只要朝弱点猛力一击,就能让它迸裂开来。
我清了清喉咙:“我是古斯托,我知道伊莲娜在哪里。”
我听见轻轻的呼吸声。斯泰因总是轻声呼吸。
他可以连续奔跑好几个小时,几乎不需要氧气,也不需要奔跑的理由。
“她在哪里?”
“这就是重点,”我说,“我知道她在哪里,可是你要付出代价才能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
那感觉就像一波热浪,不对,是冷飕飕的寒风。我感觉到他的恨意袭来,听见他吞了口口水。
“你要多……”
“五千。”
“好。”
“我是说一万。”
“你刚刚说五千。”
操。
“可是事情很紧急。”我说,即使我知道他已经站了起来。
“好,你在哪里?”
“黑斯默街九十二号,大门门锁坏了,我在三楼。”
“我马上过去,你哪里都别去。”
哪里都别去?我从客厅烟灰缸里拿起几个烟屁股,走进厨房,在午后震耳欲聋的寂静中点燃。可恶,这里热死了。有东西发出窸窣声响,我循声看去。又是那只老鼠,它正沿着墙边奔跑。
它是从炉台后面跑出来的。它在那里有个藏身处。
我抽了第二根烟屁股。
这时我心念一动,跳了起来。
炉台重得要命,但我发现它的后侧有两个轮子。
那老鼠洞比一般老鼠洞要大得多。
欧雷克啊欧雷克,你虽然聪明,但这把戏当初可是我教你的。
我蹲下身去,操作铁丝时就已经嗨了起来,手指剧烈颤抖,我恨不得把它们全都咬下来。我感觉到它,却又错过。那一定是小提琴,一定是!
我终于勾到了它,觉得沉甸甸的。我把它拉出来,原来是个又大又重的布包。我打开布包。中奖了!
布包里有一根橡胶管、一支汤匙、一支针筒,还有三个透明的小密封袋,袋里的白粉夹杂褐色颗粒。我的心欢声歌唱。我跟我唯一信赖的朋友和情人重逢了。
我把两个小密封袋放进口袋,打开第三个。只要省着点用,这些小提琴够用一个礼拜。现在我只要先注射小提琴,然后在斯泰因或其他人抵达之前开溜就行了。我在汤匙上倒了些白粉,点亮打火机。通常我会再加几滴柠檬汁,就是市面上卖的那种瓶装柠檬汁,它可以防止白粉结块,让针筒把白粉全都吸进去。但我手边没有柠檬汁,也没有耐性。眼前只有一件事最重要:把这玩意打进血管。
我把橡胶管绑在手臂上端,用牙齿咬住管子末端把它拉紧,找到一条蓝色大静脉,用针筒瞄准这个大目标,稳住手指。我在发抖,剧烈发抖。
针尖没刺中静脉。
一次、两次。吸气。别多想,别太急,别慌张。
针尖摇晃不定,我朝蓝色大虫戳下去。
又没刺中。
我奋力对抗绝望,心想是不是要先吸一点,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我要的是激昂,是整管小提琴进入血管所带来的强烈快感,是它直接进入脑部所产生的高潮和自由坠落!
燠热和阳光令我目眩。我移动到客厅,在墙边的阴影里坐下。妈的,这下连静脉都看不到了!慢慢来。我等待瞳孔扩张。幸好我的前臂白得跟电影屏幕一样,静脉看起来有如格陵兰地图上的河川。
就是现在。
又没中。
我再也受不了了,觉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这时鞋子踩上地板的咯吱声响传来。
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手臂上,完全没听见他走进来。
我抬头望去,泪眼盈眶,眼前影像都是扭曲的,活像是他妈的游乐园里的哈哈镜。
“嗨,小偷。”
已经好久没听见有人这样叫我了。
我眨了眨眼,泪水散去,眼前出现熟悉的人影。是的,现在我看清楚了,连手枪都看得很清楚。原来那把枪不是被恰巧闯入的窃贼偷走的。
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突然我变得异常冷静。
我再度低头朝静脉看去。
“别这样做。”那声音说。
我看见我的手稳得跟扒窃之手一样。机会来了。
“我会开枪哦。”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你如果开枪,就永远都找不到伊莲娜。”
“古斯托!”
“我只是做我必须做的事,”我说,刺了下去,正中静脉,抬起拇指准备按下活塞,“你也可以做你必须做的事。”
教堂钟声再度响起。
哈利坐在墙边的阴影中。外头街灯的亮光落在床垫上。他看了看表。九点。飞往曼谷的航班三小时后起飞。脖子的疼痛突然加重,烫得有如即将消失在云朵背后的阳光。不久之后阳光就会消逝,不久之后他就不会再觉得痛。哈利知道事情会如何结束。那天当他重新踏上奥斯陆的土地,这个结局就已无可避免。就好像他知道人类需要秩序与依附,于是会操控自己的头脑去看出特定的逻辑,因为“世上的一切不过是一团冰冷的混乱,其实毫无意义”的这种想法,远比最为惨烈但却可以理解的灾难还令人难以忍受。
他往大衣内袋摸索香烟,指尖却摸到那把弹簧刀的刀柄。他觉得应该丢掉那把刀,因为有个诅咒附在刀上,也附在他身上。算了,反正也没多大差别,早在这把刀出现之前,他就已受到诅咒,而这个诅咒比什么刀都来得可怕。这诅咒说:他的爱是祸患,他一直背负着这个祸患。正如鲁道夫所说,那把刀会将主人的痛苦和病痛传到被它刺伤的人身上,而那些容许自己被哈利所爱的人终将付出代价,也终将被摧毁,从他身旁被夺走,变成鬼魂。每个被他爱过的人都会变成鬼魂,不久之后萝凯和欧雷克也将变成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