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阴谋1:以色列的暗杀艺术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塔里克犯了个错误,”加百列说,“不过他是从来也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他谨慎,精细,是个完美的捕猎者。他盯上我的家人是有原因的。他要他们的命是为了向我报杀兄之仇。他知道这样比杀了我更厉害。”他扭头面对她,“站在专业的角度评价,他的手段妙极了。”
“所以现在你要杀了他报仇?”
他扭头看别处,什么也不说。
“我一直为了维也纳的事情责怪自己,”杰奎琳说,“如果我们没有……”
“不是你的错,”加百列打断了她,“是我的错,我头脑应该更清醒。我的行为是愚蠢的。不过都过去了。”
他冷冷的言辞像匕首刺进她的胸口。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弄灭了烟头,然后抬眼看他:“你为什么告诉莉亚我们俩的事?”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杰奎琳担心自己说得太多。她想找个法子缓和气氛,改换个话题,然而与此同时,她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如果加百列没有坦承外遇的事,莉亚和丹尼就不会到维也纳去——那里可是他执行任务的是非之地。
“我告诉她因为我不想对她撒谎。我的整个生活就是一个谎言。沙姆龙说服了我,让我自信自己做得很完美,可我不完美。那一次是我平生第—次表现得有点人情味,带点人性的软弱。我想我需要和她分享这些。我想我需要找个人,原谅一下我的某个过失。”
他拿起自己的外套,面孔扭曲了。他生气了,不是生她的气,是生自己的气。“明天你还要度过漫长的一天,”他又恢复了郑重的工作语调,“快安顿好,好好休息。朱利安九点钟等着见你。”
接着,他走了。
收拾行李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不过只有几分钟。随后痛楚再次袭来,如同挨过耳光后的刺痛。她瘫在沙发上,哭起来。她又点起一支烟,环顾着乏味的小小公寓。我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她同意回来工作,其中一个原因是她认为她能让加百列爱上她,然而他却把他们在突尼斯的恋情归结为一时的脆弱。还有,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为什么又要回来捕杀塔里克?仅仅为了报仇?以牙还牙?不,她想,加百列的动机比这深得多,也复杂得多,远不仅是单纯的报复。也许他需要杀了塔里克,如此方能原谅自己,放下对莉亚和丹尼的愧疚,继续自己的生活。但是他最终能不能原谅我呢?也许唯一能贏得他原谅的办法,就是帮助他杀了塔里克。而我能为他的刺杀计划做出的唯一贡献,就是想办法让另一个男人爱上我,让他上我的床。她闭上双眼,想到了尤瑟夫·阿尔·陶非吉。
加百列将汽车停在了阿什沃思路。他故意做出将钥匙掉在人行道的样子,然后假装摸着黑找钥匙。其实他是在査看汽车的底盘,看看有什么异常的东西,也许一大块固体,也许是一段导线。车看起来没问题,于是他又钻了进去,启动引擎,在梅达谷和诺丁山绕着圈开了半个小时,为了确信自己没有遭到跟踪。
他为自己而气恼。一向以来,他受的教诲是,不能保守秘密的男人是软弱的、没用的。这个观念先得自他的父亲,再得自阿里·沙姆龙。他的父亲是奥斯维辛的幸存者,却拒绝谈论集中营的事。他只打过加百列一次——当时加百列要求父亲讲讲集中营里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他右边额角上刺了青的数字,加百列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父亲曾经饱受苦难。
的确,以色列这个地方聚集了太多饱受创伤的人。有些母亲亲手埋葬过自己死于战争的儿子,有些孩子亲手埋葬过死于恐怖分子之手的兄弟姐妹。维也纳惨剧之后,加百列遵守着父亲的教诲:有时候人们会死得太快,默默悼念就好了。不要像阿拉伯人那样,把苦难当袖标戴在外面。哀悼过后,站直身子,继续生活。
这是最后的一步了——继续生活——而正是这一步带给加百列最大的困扰。他为维也纳的惨剧自责,不仅仅因为同杰奎琳的婚外情,还因为当初他杀死塔里克哥哥所采用的方式。他想让穆罕默德清醒着死去。加百列的伯莱塔静静地将第一颗子弹射进他的头颅。他眼里的恐怖让加百列感到满足。沙姆龙曾要求他以恐怖对恐怖,以他们的想法思考,以他们的行为办事。加百列相信自己是遭了报应,因为他已经允许自己变得和敌人一个样子。
他已经惩罚过自己了。他在心里一扇一扇地关上门,锁上窗户,杜绝生活中曾经的快乐之源。他在时空中漂游,想象着鬼魂也许能造访他所生活过的空间。他们能够看到所爱的人,所拥有的东西,却没办法与之交流、相触、通感。他所能体验的美感,只能在艺术里,在腐朽的时间隧道里,只能通过修复那些粗率收藏者手里的古画来实现。沙姆龙把他变成了一个破坏者。而加百列又把自己重塑为一个修复者。不幸的是,他竟没有能力修复自己。
那又为何将自己的秘密告诉杰奎琳?为何会回答她那些见鬼的问题?最简单的回答就是我乐意,当他走进她在瓦勒堡的别墅那一刻,加百列感到一种平凡的愿望,他想分享自己的秘密,坦白以往的痛苦和失望。然而当时还有更重要的事,他也没有必要向她解释自己的心境。他想到了自己对皮尔母亲的幻想,那傻乎乎的过程,还有当他对她道出真相后的结局。这个情节反映了加百列深层的恐惧,他害怕向别的女性承认自己是个职业杀手。而杰奎琳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
有一件事情,也许杰奎琳的态度是对的,他想。也许他的确该向沙姆龙要求,再换一个女孩子。杰奎琳曾是他的“特工女伴”,明天他却要将她送上另一个男人的床。
他将车停在公寓楼附近,沿着人行道快步走向大楼入口。他抬头看看自己的窗户,嘟囔着:“晚上好,卡普先生。”他想象着卡普的样子,料想他也正端着望远镜,顺着窗户窥望着加百列,说着:“欢迎回家来,加布。好久啊,好久没你的音讯了。”‘
[1]戈兰(Golan):即戈兰高地,以色列与叙利亚接壤的战略要地。
22
伦敦,梅达谷
第二天早上,杰奎琳沿着埃尔金大道朝梅达谷地铁站走去,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一向以来她过的是过分享乐的生活——太多的金钱,太多的男人,好东西都是唾手可得,不在话下。坐地铁上班,如此普通的事情反而让她感到一种安慰,虽说上班只是为了掩护身份。
她在书报店买了一份《泰晤士报》,然后走进车站,顺着阶梯一直来到售票厅。昨天晚上她已经研究过地图了,也记下了地铁的路线。线路的名字真有意思:千秋节,黄环,绿区,维多利亚。要想去圣詹姆斯的画廊,她得从梅达谷乘贝克鲁线到皮卡迪里广场站。她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一张票,然后穿过闸口,踏上了通往月台的自动扶梯。到目前为止,一切还好,她心想。伦敦啊,又多了一位上班族女孩。
她原想看几分钟报纸,放松放松,然而列车一到站,她的想法就打消了。香烟的烟雾浓密,无药可救,车上乘客挤得贴着玻璃。杰奎琳一向注重保护她的个人空间,于是打算等下一列车,看看情形是否会好些。她看了看表,却发现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车门打开,却只有几个人下车。似乎车上没有她站立的空间了。伦敦本地人会怎么办呢?她夺路上车,将手袋紧紧贴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