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的人
卡迪可先生是布莱德林公理教会的牧师,正汗流浃背地推着割草机清除前院草茎坚韧的草皮,深觉3月阳光的赐福过于浪费。他意识到有个陌生人用既同情又羡慕的复杂神情旁观他干活。看到自己被人发现了,陌生人简单地拉拉帽沿向牧师致意,他说:“先生,这样的天气还这么辛苦工作,我来帮你吧?”
牧师年纪很轻,很明显地表现出毫不以这种日复一日的好差事为苦的样子。“你认为我不能独力做完这个工作?”他问,绽开豪爽的笑容。
“不是的,先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替你工作,看能不能赚点外快。”
“哦?”卡迪可先生的职业病又犯了。“你在找工作吗?”
“正是。”男人回答。
“结婚了吗?”
“还没呢,先生。”辛普森原本想编造些赚人热泪的故事,但及时克制住自己。
“你想要找什么样的工作?”
“都可以。”
“很好,你有什么一技之长?”
“我懂制鞋,先生。”辛普森说,暗忖自己扯得太离谱,日后该如何自圆其说。
“那么,你割草,我去处理其他的事情,似乎比较明智。一点钟的时候进来一块儿吃午餐。”这并非辛普森的初衷。他的目标是厨房,而不是坐在餐厅席间与牧师闲聊。高明地装出一脸为难的神情,他犹豫不决地将割草机上那双热心的手放下,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先生,我想自己去厨房吃点东西,我不习惯跟其他人一起用餐。”
“来嘛,”卡迪可先生再次友善地招呼他。原本担心自己宝贵的串门机会被牧师剥夺的辛普森,竟然碰上一位可敬的神职人员。
“拜托,先生,如果你不介意——”他的语气十分坚决,牧师便不再坚持。
“好吧,”他有点不耐烦地说——难道他不该宽宏大量,秉持友爱的精神,不要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吗?——“如果你真的想这样就随便你。”他说罢离去。过没多久,他又回来了,要听辛普森随口胡诌的故事——他相信这位访客虽然不是教友,但却是个值得尊敬的伙伴——他在人行道上逗留至午餐时间,开心地和访客聊起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他谈到大战——他曾在里昂担任随军牧师——聊到树苗、伦敦的烟煤、皮鞋——他最后说的这样东西大概是他的听众最感兴趣的——以及一个人在年轻时选择献身教会那段艰苦的心路历程。听到他最后一段话要证明上帝反对赌博,赌博的人犯了背弃自己、背弃周遭人、背弃了上帝的重罪,辛普森就一点也不奇怪卡迪可先生为什么缺乏年轻的信众。
“你这么年轻,”卡迪可先生说,“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年轻人都不喜欢上教堂?”辛普森如果老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下午就别想离开牧师家。所以他避开话题,无奈地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一个每星期只赚两先令六便士的赛马赌注经纪人,还不如在小公司当个经理,用满腔的热诚认真工作。当屋内的钟声响起,他暗自感到庆幸,牧师祝他好运后便匆忙赶回教堂后区。辛普森参与这场游戏的兴致甚于任何美食。
牧师——适婚年龄的单身汉——有两名女仆:一位是厨师兼管家,另一个则是在舞台剧或电影中常会出现的女助手。她们非常欢迎这么体面的男士跟她们一起用餐,在用餐的一个钟头内,辛普森比以往更了解了佣仆阶级过去在乡下的生活。听到伊芙雷太太这个仗着自己父亲是牧师就爱摆臭架子的寡妇,辛普森对于其他的话都充耳不闻。
他问她们伊芙雷太太的父亲是不是这里的牧师,她们说不是,他在英国北方的某个地方。她敢说,一定是在某个偏僻的小地方。伊芙雷太太积极参与教堂所有的聚会和活动,女厨说,这并不代表她的信仰虔诚,她是想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她父亲是个牧师。不断思索着这个教人意外的动机,辛普森回到庭园里继续几乎接近尾声的割草工作。
没多久,牧师又来了。他们今晚在教堂正厅有个聚会——不知道辛普森愿不愿意参加?辛普森谢谢他,真诚地说他很乐意参加。到时需要将教堂内的椅子和一些物品搬到正厅——不知道辛普森愿不愿意帮忙?他喝完下午茶后过去,会看到妇女委员会的成员都在为晚上的活动做准备。
妇女委员会就是辛普森正在寻找的目标,于是他再度表达乐意参与的意愿,牧师听完就走了。
午后修剪完花坛的植物,轮番与女厨和助手闲聊,她们借故来找辛普森,根本不管他相不相信她们的借口。厨房的下午茶已经备好,茶点比前一天在拉穆诺得路更丰盛,惟独少了同侪突然出现的刺激。辛普森前往教堂,他已经巡视四周一圈——上下人退避三舍的红砖造建筑,污秽的程度教人难以相信那是自然形成的。堆叠着黄褐和藏青色污渍的玻璃窗表面被薄薄的灰尘覆盖住。到了下午,光线明亮的教堂大厅另有一番可怕的景象。两三个妇人漫无目的地乱窜,像群被惊动的母鸡:话说了一堆但什么事都没做,因为她们赶着开会时一直有人建议改变程序。她们彼此的固执和缺乏诚意,使讨论拖到超出教区长所能忍耐的限度。辛普森趁着等候卡迪可验收割草结果的空档,从门后观察了她们一会儿。他慢慢向前走,礼貌地脱帽,引起她们的注意,“你要找谁?”其中一人开口。他解释是卡迪可先生要他过来帮忙的,他几乎立刻就达到了目的。
事实上,他最引以自豪的是,他成了聚会的宠儿——他高亢的情绪和他刑事调查组探员的身份无关。但到了晚上,他与他的敌手照面时,此前兴奋的情绪瞬间消逝无踪。他后来私下向莫林叙述过。我很遗憾不能重现他当时绘影绘亩的精彩描述.无疑在莫林的想像中,不过是一个男人去参加了场聚会。那晚辛普森心中有苦难言,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金发和忠厚老实成了他无往不利的通行证——没有人能同时具有这些特质。他们拿覆盆子轻按墙壁,把墙面染成粉红色——这可能会伤害许多感情纤细的灵魂,而他可以毫发无损。他是当天最受欢迎的人物,而他得从一大堆亟欲消化的信息中去挑出自己要的消息。而结果是,当事情告一段落,莫林对他说:“上头对你在布莱德林新月区的表现十分满意。”辛普森愉悦的神情夹着一丝与他的金发和忠厚外表不搭调的不屑,他不客气地说:“我可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联谊活动相当圆满地在九点四十五分结束,辛普森再度帮着委员会成员玩大风吹的游戏,把东西搬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护送那些善待他的三姑六婆们回家。第二天早晨格兰特和他碰面,聆听他打听到的有关伊芙雷太太的消息。
伊芙雷太太是苏格兰人。她说话之所以没有苏格兰腔是由于她已经在伦敦住了二十五年,最早期是从西海岸来的。父亲曾是罗斯郡西岸小村子小自由派教会里的牧师,现在是她的哥哥在那里服务。她的本姓罗更,守寡十五年,没有子女。她不太受欢迎的理由是她总是独来独往,但是德高望重。她把房间租给两个赛马赌注登记人就足以毁了她在布莱德林公理教会教徒心中的声望。索瑞尔自从军队退役之后就住在她那里,当时他还没有从事赛马赌注登记这一行,不然她或许会因故意选择一名罪孽深重的房客照料而获得上帝的赦免。两名房客从不参加任何教会活动,对上教堂礼拜更是敬而远之。格兰特理解,做一个道德的麻风病患者是不会有朋友的。他们的哲学里似乎有一股永不厌倦的引力让他们视完全沉沦为美德,他们生活的一举一动都被藏在暗处的其他完全不认识的人监视着。这两个人,正如伊芙雷太太所说的——格兰特想到,伊芙雷太太所说的事经过查证都确实无误!——形影不离。两人甚至都没有女朋友。布莱德林的人公认,他们俩都十分聪明,伊芙雷太太全心全意地在照顾他们。大家都知道,伊芙雷太太在伦敦没有亲人,每年都会回苏格兰一趟,要是她的房客那时没有远行,她会主动花钱雇人为他们打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