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他在你们旁边,我以为你们早就发现,所以一直没戳破。」千叶说得轻描淡写,不带一丝恶意。
「怎么可能。」我忍不住大喊。要是知道那男人是本城,我一定会想出各种对付的手段。「话说回来,他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想要我们的命?」
我摇摇头。「我们死了,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猜,八成是想制造恐惧。」
「既然如此,为何要给你枪?」
我看着手中的枪。那个穿蓝雨衣的男人先是危言耸听,接着把枪交到我手上。「他在玩弄我们。他知道就算我手上有枪,还是无法脱身。」
我回想起两天前,我们夫妇闯进饭店向本城宣战。
当时,我明确告诉本城,我们夫妇会亲手报仇。这样的行动,或许激发本城的竞争意识。那男人一向在控制游戏中处于优势地位,在他的眼中,我们夫妇就像不知天高地厚的外行人。
遇上无礼的外行人,该如何应对?
不外乎是让外行人吃尽苦头,明白实力的差距,俯首称降。
所以,他带领那些危险的年轻人,将我们监禁起来,想证明谁才是真正的高手。
「你们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我问愣在原地的两个雨衣男。
「那个人?」
「看来,你们不是同伙。」我向朝美树使个眼色,示意「我们走吧」。我踏出一步,脚链再度发出声响。
「你们以为逃得掉吗?」白雨衣男出声,手持钻子的红雨衣男接着说:「不要搞错,我们接到的指令是,只要你们抵抗,就算杀死也没关系。」两人都是一身细皮嫩肉,但防风镜深处的眼眸黯淡无光,实在看不出年纪。
「你干什么?」红雨衣男惊声大叫。
我转头一看,千叶不知何时走近红雨衣男,往他身上乱摸。千叶的手在红雨衣男的衣服上游移,像在检查是否携带危险物品。「脚镰的钥匙在哪里?不解开那玩意,出去不太好行动。」
接着,千叶竟解开雨衣钮扣,伸进衣服的口袋摸索。
「去你的!」男人忍不住爆粗口,显然已失去冷静。他举起钻子,狠狠刺向千叶的肩头。霎时,皮开肉绽、鲜血泉涌的感觉袭来,我不禁闭上双眼。
原以为会听到千叶的哀号,却是一片安静。
我重新睁开双眼,只见红雨衣男激动地挥舞钻子。千叶蹲着探进男人的牛仔裤袋。钻子一次又一次插在千叶的肩膀及后背,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我还来不及开口,千叶抢先一步高喊:「找到钥匙了。」他抛来一样东西,虽然错愕不已,我仍伸手接住。仔细一瞧,那确实是把钥匙。我无暇细想,赶紧依言用钥匙解开脚镣。接着,我也为身后的美树解开脚镣。
「走吧。」千叶说。
「呃,好。」
「千叶先生……你……不痛吗?」美树迷惘地指着红雨衣男。
「什么痛不痛?」千叶皱着眉,往旁边一瞥,红雨衣男正忙着拿钻子猛戳他的肩头。「哦,是指这个?」
「不然会是指哪个?你的大腿和肩膀伤得这么严重,怎么还不当一回事?」即使隔着衣服也看得出千叶的伤口相当深。
「是挺严重……啊,不过没外表那么严重。」
「真的吗?」
「更何况,这不是正好?」
「正好?」
「我们上次不是聊过,理发师帮客人抽掉生病部位血液的疗法……」
我一愣,不晓得他在讲什么。过一会儿,我才恍然大悟,不禁脱口问:「你该不会是在说……放血?」
「对,就是放血。」
「你在开玩笑吧?」
「像这样把血放出来,我反倒觉得神清气爽。」
「呃……」
「你在讲什么蠢话?」红雨衣男一脸焦虑。他拿钻子拼命刺对方,对手却不痛不痒,还大谈「放血」理论,要他不焦虑也难。
能让虐待狂产生快感的,并非伤害他人的行为,而是他人受伤害时的痛苦神情。拿钻子戳毫无反应的千叶,跟戳石墙没两样,只是白费功夫。
红雨衣男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充满困惑与疲惫。他气急败坏地喊一声「站住」,抓起千叶的手。下一秒,他居然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千叶无奈地西觑红雨衣男一眼,转向错愕的我,耸耸肩抱怨:「又是静电搞得鬼,真是讨厌。」
此时,另一个方向传来声响。白雨衣男大喊:「不准动!」他不知何时捡回手枪,将枪口对准千叶。
「别闹了。」千叶毫不畏惧,朝白雨衣男伸出手,仿佛一只手就能挡下子弹。
不知是因同伴倒地心生惧意,还是根本没开过枪,千叶一句话,就让白雨衣男愣在原地。
「山野边,你能走吗?」千叶无视于枪口,转头望着我。
「嗯,多亏你的帮忙,解开了脚镰。」
于是,我们走出房门。外头是一条长廊,看来这里不是建设中的大楼,就是建设到一半遭弃置的大楼。
「幸好耳朵没事。」千叶气定神闲,简直像在电影散场后抒发感想。
「岂止是耳朵,光能保住性命就是奇迹。」我说。
一想到刚刚可能送命,我便感觉一股寒意自体内往外窜。我心头一慌,连忙压抑汹涌而来的恐惧。死亡并不可怕。死亡会带来寂寞与悲伤,却不是件可怕的事。我不断如此默念。
「还有什么事吗?」千叶突然问道。我转头一看,白雨衣男站在我们刚离开的门口。
我并未多想,迈步上前。他的右手仍握着枪。
「你还不死心?」我忍不住开口,而后随手扯掉对方的头巾,把防风镜拉到额头。那是一张白净的年轻圆脸,嘴边只有细毛,看不到胡须。眼睛细小,面无表情。
「虐待他人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质问道。
「没怎么想……」白雨衣男咕哝。那模样简直像小学生挨骂后,为了保全面子,勉强摆出高傲态度。
「反正痛的不是自己?」
「可以这么说。」
这个回答在意料中,我并不生气。其实,每个人都有相同的心态。骇人听闻的社会案件、遥远国家的干旱、从未到过的地方的公害问题……就算是同一社区内发生的凶杀案,只要认定与自己无关,就不会在乎。换句话说,不论大小案件,世人关注的焦点总是「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忽然间,我的脑海浮现父亲的话:「我决定过自己真正想过的人生。」
人生只有一次,要是有想做的事情却忍着不做,活着有什么意义?父亲曾在病床上对我告白。他想通这一点的契机,正是身为儿子的我。
虽然工作忙碌,父亲并不感到痛苦。在父亲眼中,开发新技术十分有趣,值得全心投入。研究须要付出庞大的时间与精力,于是他舍弃家庭。
他的动机为何?希望功成名就,或是家人过更优渥的生活?不,都不是。工作本身就是他的动机。
得知寿命将尽后,父亲选择离开医院,在家接受治疗。所谓的治疗,其实仅仅是按时吃药。那一天,他推荐我读渡边一夫的书:「凡人能做的,只有努力摘取每一天,努力在生活中获得快乐。这也是凡人唯一该做的事,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