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因为人总有一天会死,父亲接着道。
「你们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我问白雨衣男。
「那个人?」
「本城。」每当吐出这个名字,总有种念出可怕的禁忌咒语的感觉。如果能够,我真的不想再提及这个名字。
「本城是谁?」白雨衣男反问。看他的反应,不像在装傻。此时,他已放下枪,不时偷瞄千叶的膝盖及肩膀上的伤口,流露出明显的胆怯与自我保护意图。
「你们跟刚刚那个穿蓝雨衣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当初是他接下这个工作,邀我们加入,还事先支付酬劳。」白雨衣男不情不愿地回答,犹如遭到教师盘问的中学生。
「这是穿蓝雨衣的男人接下的委托?」
「对,我们只是收到他的邀约。」
「他究竟跑去哪里?」美树环顾四周后,凝神注视走廊彼端。
「搞不好,那个穿蓝雨衣的男人背叛你们。不,他打一开始就欺骗你们。」我说了句多余的话。大概是想借着取笑和讥讽,来消除心中的怒气吧。
听到这句话,白雨衣男的眸中隐隐燃起火焰。
「山野边,我们走吧。」千叶转过身,沿着走廊大步前进。
白雨衣男既没有开枪,也没追赶我们,眼睁睁看着我们笔直走向电梯。
「千叶先生,那男人究竟去哪里?」我操纵着方向盘开口。明知这么问毫无意义,我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直到现在我仍心有余悸,说起话结结巴巴。
「这个嘛……」千叶靠着后座椅背,看起来根本不像伤患。伤口周围的布料破破烂烂,但沾在上头的鲜血已干涸。美树检查过伤势,发现比预期的轻微许多,更是啧啧称奇。
蓦地,一股强烈的懊悔涌上心头。我不禁紧握双拳,几乎要将方向盘捏碎。当时那男人就在我身边,我竟白白错过大好机会。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八成在嘲笑我吧。仇人近在身旁,我却只是发愣,甚至完全被牵着鼻子走,乖乖接下手枪。他一定在笑我这个敌手实在太不中用、太无能吧。
忽然间,车内响起「砰」一声。
手掌传来剧痛。
原来我不自觉地捶打方向盘。
或许是理解我的心情,美树并未多问,改提起另一件事:
「话说回来,箕轮为何要撒谎?」
「箕轮撒谎?」我听得一愣,不明白美树的意思。
「当初是箕轮告诉我们那男人在公园,之后,我们一进公园就被那三人逮个正着。这不会是偶然吧?」
「箕轮骗了你们吗?」
「不,箕轮没骗我们。」我反射性地为箕轮辩护。「那男人确实在公园,而且……」
欺骗我们,箕轮没有任何好处。
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望着我。
「会不会是箕轮接到假情报?这种可能性较高。」我推测道。
「假情报?」
「啊,原来这才是答案。」千叶的语气仿佛在二选一。
「没错,箕轮大概是听到那男人将前往滨离宫恩赐庭园的风声。或许这个风声是那男人放出来的,箕轮却不知情。他转告我们此事,是出于一片好心。」
「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对,箕轮绝不可能陷害我们。」与其说是「绝不可能」,其实是我心里如此期盼。但我就是无法不替箕轮辩解。「藤泽金刚町的饭店那次也一样,箕轮只是不知不觉遭到利用。」事后证明,本城早在饭店等我们上钩,那完全是个陷阱。
「你这么相信箕轮?」
「是啊。」箕轮与我之间有着极深厚的信赖关系,更重要的是,如果我连箕轮也不相信,甚至与他断绝关系,恐怕我会遭强烈的孤独与绝望彻底击垮。「我想起跟箕轮共事时聊过的一个话题。」
「跟箕轮共事?」
「嗯,起初我们常约在出版社附近的咖啡厅讨论工作。有一次,箕轮提到《福翁自传》。」
「那是怎样的书?」美树问。
「福泽谕吉的自传。」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啊,确实有这号人物。」千叶的口气像谈起一个活在相同时代的棒球选手,只差没问「不晓得他现下在做什么」。
「这本自传里写着一段有趣的插曲。」
「哦?」
「当时是江户时代末期,社会动荡不安。有个人告诉福泽谕吉,他找到一种很有意思的扇子。」
「很有意思的扇子?」美树问。我这才察觉,原来我没和她提过这段插曲。
「没错,那扇子外表普通,却能从中抽出一把短剑。」
「简单地说,就是制作成扇子模样的武器?」千叶归纳道。
「真有意思。」
「但福泽谕吉丝毫不觉得有意思,大骂对方愚蠢。」我想起箕轮在叙述这件事时,兴奋得像个孩子,不禁笑出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
「福泽谕吉认为,做成扇子模样的短剑一点也不新奇,但若反过来,倒是值得赞扬。」
「反过来?」
「看起来像把短剑,其实是扇子。福泽谕吉的想法是,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实在不适合做出『扇子中暗藏短剑』之类助长杀气的东西。」
「啊,原来如此。」美树眯起眼,「短剑里暗藏扇子,确实欢乐得多。」
「对吧?在危机四伏的时代创造出危险的东西,实在无趣。既然要做,干脆做出完全相反的东西。箕轮似乎非常认同福泽谕吉的意见,我很少看到他那么激动。」
当时,我反问:「你的建议是,我该写些陈腐又天真的温馨故事?」箕轮回答:「不,我想说的是,灰暗无助的绝望故事其实跟天真烂漫的温馨故事一样陈腐,却容易让人误以为意境深远。愈是苦涩的作品,愈会发生评价过高的现象。」
「但世上的文学杰作,不多是灰暗无助的故事吗?」我反驳。
「真正有才华的人来写,当然是杰作。然而,绝大部分的作家只是在装腔作势。既然是装腔作势,与其使用黑色颜料在黑纸上画图,不如使用其他颜色。」
听到这里,美树开口:「使用黑色颜料在黑纸上画图,指的是在绝望的时期发生绝望的事?」
「没错,箕轮认为把原本黑的东西染得更黑,没有任何意义。」
「这意味着什么?」千叶问。
「这意味着箕轮既然抱持这种想法,绝不会做出『背叛』这种令人绝望的事。」那就像把原本黑暗的社会抹得更黑。
「搞不好,箕轮认为这是两码子事。」
「千叶先生,别再说这种令人绝望的话了。」
我们回到公寓。直到半年前,这里还是某个未婚老妇人开设的音乐教室。我们原封不动买下,卖掉大部分家具,并进行改建。如今连一张餐桌也没有。
我们背靠着墙坐在地上。瞥向手表,时间接近中午。还这么早,我有些惊讶。从进入滨离宫恩赐庭园,到遭人戴上脚镣监禁在房里,并目睹千叶受到凌虐,这一连串事情简直像遥远过去的回忆。
「对了,手枪呢?」美树问。
我指着搁在墙角的袋子。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曾握着手枪,差一点扣下扳机。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我就会成为杀人凶手。假如我真的杀了人,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因罪恶感浑身颤抖,还是认为那是逼不得已,丝毫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