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弦
楚怀山:“还好就好,不求完美,但求还好。”
下线后,那兰顾不上琢磨楚怀山最后那两句话的深刻含义,准备给巴渝生打电话,一阵倦意却突然袭至,她这才发现,室友陶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她身后的书桌前,盯着电脑。那兰打了个哈欠,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静悄悄的这么乖啊?”
陶子猛地一动鼠标,电脑屏幕倏忽改换,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让那兰看见,那兰注意到她带着耳塞,揶揄道:“是不是在偷看AV啊?怕我报警吗?”
“AV为什么要偷看?我更喜欢在教室里看。”陶子尴尬地笑笑,试图用无厘头化解那兰的猜疑。
此刻如果闭上眼睛,看见的只会是倪培忠坠落的灰黑色身影,耳中听见的只会是胡青的凄厉悲鸣。那兰觉得自己虽然身心疲惫,却不敢合眼睡去。想和陶子聊聊,却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像陶子对自己。
真是应了老话,孩子大了,各有各的心思。
在短暂的一刻里,两人都没说出话,这也是两个密友间多年来第一次的沉默面对。好在沉默立刻被手机铃声打断。
那兰低头看手机,一个陌生的号码。
“这么晚了,冒昧打扰,抱歉抱歉。”那声音有些耳熟,那兰怔了怔,才想起来,是邝景辉的助手阚九柯。
邝景辉是远在广东的一位神秘老人,他视如珍宝的独生女邝亦慧数年前惨死江京,那兰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后揭开了邝亦慧被害之谜,揭下了凶手的面具,也因此结识了邝景辉。老来孤独的邝景辉逐渐将爱女之心转移到那兰,开始将那兰待为己出,那兰固然不自在,但感动于邝景辉的处境,也会时不时地给予慰问。
由于邝亦慧下嫁落魄小说家秦淮后遭遇不测,邝景辉一直没有原谅秦淮为爱女带来的“厄运”,乃至后来秦淮和那兰之间生出情愫却远走岭南,邝景辉不动声色自告奋勇地开始监视秦淮的行止。
阚九柯是跟了邝景辉二十年的心腹,那兰和他相识虽然不到一年,却能深刻体会到他的精明强干和心思缜密。他在深夜打电话来,显然不是来唠家常。
“九哥,”那兰知道邝景辉的手下都这样称呼阚九柯。“老人家还好吧。”邝景辉年事已高,身体欠佳。
“还好,还好。”阚九柯的声音里也有那么一丝迟疑,不知为什么,那兰想起了楚怀山“不求完美,只求还好”的无奈之语。阚九柯又问:“你真的不知道吗?”
那兰一惊,这话好突兀!不祥之感顿生。“知道什么?”
“我转了一个链接在你微博私信上。”这世界虽大,有了微博,你就无处藏身了。“关于秦淮的。”
链接过去的,是土豆网上的一个视频,题为《悬疑小说作家秦淮剃度出家实况(偷拍)》。点击量已过十万。
秦淮出家了,斩断青丝,斩断情丝。
那兰一直以为,只有武侠小说里才会有这样荒唐的故事、如玩笑般的故事,直到这玩笑开到了自己头上,才知道现实永远没有小说里那样浪漫,却永远比小说里更残酷。记得去年初邝景辉和阚九柯就告诉过她,秦淮和广州某位高僧交游,开始学禅经,过渡到今日的清净六根,大概也应在意料之中。
同样在意料之中的,是她眼中的湿润。
秦淮最终还是无法全然摆脱对亡妻邝亦慧的思念和愧疚,好一个挚情的人。她能怎么样呢?
谷伊扬、秦淮,一个个都离开了,只留下她在红尘俗世苦苦挣扎,周旋在最阴暗的人群间。
阚九柯还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什么,好像是在解释,剃度仪式应该是比较私密的,不知道是哪个没有品味的好事者偷拍了下来,问她是否需要去追查这个好事者的身份。但泪水似乎不但蒙住了眼,也蒙住了耳,她听见的,只是自己无声的呜咽。
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挂断的,她仍呆呆地捏着手机,望向楼外和心里的黑暗。
一双臂膀环抱住了她,是陶子。那兰这才明白,刚才陶子紧张地转换电脑屏幕,也是因为看见了这条视频。刚才楚怀山最后那句“还好吧”,显然也是看到新闻后对她的试探。仿佛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一个和她紧密相关的秘密,只有自己蒙在鼓里。至少,“好心人们”没有毛手毛脚地@她。
陶子轻声说:“其实,我觉得秦淮这样做倒是对你负责,他无法承诺的,只有放开手。”
放开手,让我坠落深谷。
一夜的梦,梦的是秦淮,梦的是谷伊扬,昭阳湖里浮上的尸体,两条划水的手臂,雪封的松林,倒毙的旅伴,飞驰的雪地车从高崖如鹰般翱翔,地穴里的少女,祈救的绝望的手指,折断的手指,触及的只有无尽黑暗。
第二天早晨,那兰几乎起不了床。是那种睡不着觉、也起不了床的极品纠结。
陶子梳妆打扮好,在她床头立了片刻,说:“你得……”
“做些什么。”那兰接过话。
“谢天谢地,你的智商还保存了很大一部分。”
那兰说:“谢谢你不提我情商的成绩。”
“你准备做什么?”陶子看来是要执意将那兰拽下床,“以毒攻毒,我们可以从找帅哥开始。”
这建议点醒那兰,她说:“我最近对老年帅哥特别有兴趣,而且是快断气的那种。”她从床上坐起身,一阵头晕。
那兰直接去找的远非帅哥,而是董珮纶。再次叨扰董珮纶是下下策,尤其那兰一向不喜欢一件事分两次做,所以有一种被米治文逼上绝路的感觉:董珮纶三年前的遭遇充满了难言之隐,一次又怎么可能尽述?偏偏自己不能放过这条剪不断理还乱的线索。
董珮纶果然是那种对自己的承诺牢记于心的人,她说过,她的办公室大门随时向那兰敞开。那兰再一次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外,秘书果然说:“请进吧,董总早就吩咐过,你一定会再回来。我这就告诉她一声,董总会抽出时间来。”
董珮纶在开电话会议,会议室里还坐着十余名高管和技术骨干。那兰等了十余分钟,会议结束。那兰在她办公室里问:“为什么说我一定会再来?”
“因为你很不幸地在陪着米治文玩他那变态的游戏。”董珮纶不假思索,见血的一针刺得那兰生疼,“他给你暗示,给你破案的希望,但保持着百分之千的神秘感,你被迫对他充满了好奇,试图揭开他的面具,试图了解他,可是你无论怎么努力,都如同迷失在一片有碍健康的雾里。”董珮纶指了指绝顶高楼窗外的浓重灰雾。从今晨开始,灰黄色的浓雾在江京突降,同时降临的是一场环境大灾。“雾这么大,我可能要取消我明天的理疗康复了。”董珮纶将轮椅转到书桌后,转身又问,“但你具体要问什么问题,我猜不到,也不打算去猜。”
“他是不是和你也玩过类似的游戏?”这是那兰即兴的问题,同样一针见血。
在一刹那间,那兰似乎看见董珮纶的脸色变得和窗外的阴霾一样灰暗,但血色和从容的淡淡微笑立刻回复到她脸上,她说:“你越来越像我了,像我年轻的时候。但千万别落到和我同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