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弦
“她去哪儿了呢?”那兰问。无爱的家,父母关系不和,夜晚的逃离,深坑,残害小动物,不满的发泄。
“这就不知道了,没人知道。我们村里人都瞎猜,肯定是哪位大首长给安排到大城市里去了,米治文他爸疯狂地找过一阵,村里人也帮着四处打听过一阵,但他一死,也就再没人管这事儿了。”
陈玉栋问:“米涌恒死了?怎么死的?”
“黄慧珍走了以后,米涌恒必须每天晚上骑车从学校赶回来照看小米治文,有一天赶夜路,被一辆运器械的军车撞死了。”
那兰自语:“米治文成了孤儿。”
米涌琏说:“好好一个家,支离破碎成这个样子,你说这孩子能好得了嘛!”
陈玉栋说:“那时候,父母一旦双亡,如果又没有祖父母等亲戚收养,他一定要去孤儿收养所。”
米涌琏又叹一声:“县里没有孤儿院,当时只有江京市里有,所以要说起来,米治文还是整个米砻村第一个搬迁进城的呢。”
22.苦儿流浪记
江京市儿童福利院过去叫江京市孤儿院,再前身是天主教会办的圣母孤儿院,位于旧法租界,属文园区,离江京大学不远,斜对面就是江京市天主教大教堂。时值周末,院门口出乎意料的热闹,满眼都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估计是利用周末来为孤儿献爱心的志愿者。
那兰让陈玉栋稍等,自己径直走向院门。门边闪来一位戴眼镜的白面书生,笑问:“请问学妹是哪个学校的志愿者?在名单上钩一下吧。”
原来自己还能被学弟们误认为小师妹,那兰难免有点得意,随即想起这年代里,江京各大学的男生只要见到女生,无论大小,统统称为学妹。她笑问:“你和福利院里的人熟吗?”
那男生说:“我是江医学生会的,组织在这儿的志愿活动第三年了,和院里人很熟。”
“你知道谁是福利院最老资格的员工吗?”
“为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那兰轻声说:“市公安局。”
那男生口吃了一会儿,说:“你……我……看……看不出来。”
“我洗耳恭听呢。”
男孩想了想,说:“我知道最老的福利院员工应该是一位叫赵姐的。”
那兰皱眉:“赵姐?”
“是啊,所有人都这么叫她……哦,我没说清楚,叫是叫赵姐,其实都八十几岁的老太太了。”
“是这样啊。”那兰略略失望,“已经退休了,到哪儿去找她呢?”
男孩笑笑说:“就在福利院啊。她是老院长,退休后也一直在福利院里住,据说她就是以前天主教孤儿院里嬷嬷们带出来的孤儿,没有家,孤儿院就是她的家。”
刚拜见了八十多岁的米涌琏,又要见八十多岁的赵姐,那兰觉得今天像是老年节。据那男孩说,赵姐退休后坚持在福利院住,也是因为离不开那些孤儿们,福利院对她特殊照顾,让她继续留在住了几十年的斗室中。
赵姐的屋子里除了床和桌椅、小小衣柜,勉强只能再站两三个人,那兰和陈玉栋正好将剩余空间填塞。赵姐的脸上布满了经过八旬沧桑的老人应有的皱纹,但神清气爽,说话干净果断,她身架略佝偻,可行止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一看就是那种很能干的女性。她胸前挂了一枚小十字架,说话时会不自主地去摸一下。她带着那兰和陈玉栋出来,在福利院里慢慢溜达。
“过去不懂科学化管理,对孤儿的资料保存得真是不太好,又经过几次大变动,”赵姐听陈玉栋说明来意,有些歉疚地说,“五十年前的东西,肯定都没有了。”
那兰取出那张市局还原米治文年轻容貌的图像,问道:“您还记得他吗?”她不知道五十年来赵姐看过多少孤儿被收容、成长、被领养,只好试试运气。
赵姐微笑说:“我记得每一个在孤儿院待过的孩子。”她接过那兰手里的图像,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看了一忽儿,脸上笑容渐渐淡去。那兰轻声说:“您认出他了?”
“米治文。”赵姐叹了一声,“前几年听说他犯了罪,好像是强奸杀人。”
“未遂。”那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客观,“看来电脑复原的回溯图像还有一定的准确性。您的记性也太好了!”
赵姐说:“有些孩子有特点,更容易被记住。米治文……先是他特别瘦,倒不是营养不良,就是瘦,记得好像他原来家里条件还算不错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么瘦。还有就是这孩子有才华,会拉二胡。”
“了不得。”那兰轻声说。民乐的十八般武艺,看来米治文样样精通。
赵姐说:“其实不光二胡,他还会弹古琴、古筝、笛子,只不过当时孤儿院里只有西洋风琴和一把断了弦的废旧二胡。他当时不会弹风琴,自己动手把那二胡修好了,有机会就咿咿呀呀地拉,春节、中秋、儿童节,院里组织文艺演出,他都会上台拉曲子,《二泉映月》啊什么的,还真不错。后来他自己鼓捣鼓捣,竟然把风琴也弹会了,有一阵子孤儿院的孩子们练大合唱,都不需要专门到外面请伴奏了。”
陈玉栋说:“听上去是个会招老师喜欢的孩子。”
“受器重是肯定的,但他是个挺古怪的孩子,从不和别的孩子说话或者一起玩儿,早操或者体育课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边上发呆,说他多少次、罚他多少次都没用。因为他在宿舍里从来不说话,别的孩子就叫他‘小哑巴’,有时候难免会欺负他。”
那兰心里一叹,又一个幼年时的创伤,又一条需要发泄的理由。她问:“米治文在孤儿院待了多久?后来被领养了,还是在孤儿院长大后自谋生路了?”
“他失踪了。”
那兰一惊。
赵姐停下脚步,微微抬头,想了一阵说:“他好像是十来岁进来的,十一?十二?记不清了,在我们这儿待了大概四五年。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他本来就不多的一些衣物行李,一起不见了。”
“哦,他是出走了,有计划的。你们事先没看出来?”陈玉栋说。
赵姐说:“米治文就是那样一个孩子,他因为从来不说话,他想什么,打算做什么,没人会知道。”
陈玉栋问:“他去哪里,你们有没有什么看法?会去投奔亲戚什么的吗?”
赵姐摇头说:“我们去米砻村问过,没提失踪什么的,就是去看了看,没找到他,也没再花更多精力去找,那个年代……那是个很特殊的年代,姑娘你肯定想不到,当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十几岁的孩子都能坐火车,到全国各地跑,上山下乡、串联,野着呢,孤儿院的老院长被打倒了,这里群龙无首,孤儿们跑出来揭发批斗我们这些老师,乱得不成样子,所以走了一个米治文,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