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
「换句话说,有个人在找行李箱,另一个人持有那个行李箱。」
「那你去告诉那个人啊,说你在找的行李箱在那个黑框眼镜男手里。」
王子瞥了一眼行进方向的车门:「其实我对他撒了谎。拿着行李箱的黑框眼镜男其实在后面的厕所,我却对找行李箱的人说他在前面。」
「你想干什么?」
「这是直觉,我认为那个行李箱装着很重要的东西。既然都有人那么拼命在找了,应该有什么价值吧?」王子说完后开始思量。这么说来,那个「找行李箱的人」在走过来的途中,没有在前一节车厢外碰到那个黑框眼镜男吗?那个行李箱并非可以折叠藏匿的东西,只要经过,应该马上就会发现了。他是漏看了吗?还是那个黑框眼镜男提着行李箱进厕所去了?
「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吧。」王子观察旁边的木村,笑开了说。王子笑的时候,会把整张脸挤得皱巴巴的。这么一来,大人就会误以为他是个天真无邪、纯真无害的小孩,放下戒心。王子熟知这一点。实际上现在这一瞬间,王子的笑容也让木村顿时放松了紧张。「那个时候非常流行机器人卡片,同学都在搜集。一包一百圆左右,超市也有卖,可是我完全无法理解那东西哪里好玩。」
「像我家的小涉,买不起卡片,都自己做的。纯手工卡片。很感人吧!」
「哪里感人了?」王子连撒谎的必要性都感觉不到。「不过自己做的我还可以理解。比起买别人制作好的商业性的、毫无个性可言的图案卡片,不用钱的、自己画的还比较有意义。叔叔的孩子图画得好吗?」
「一点都不好。很感人吧!」
「不好啊?有够逊的。」
木村一瞬间怔住,慢了一拍才涌现出儿子遭到侮辱的愤怒。
王子总是慎选措辞。不管那些话听起来多么地粗暴、轻薄,都不是不经大脑说出口的。王子总是认为必须自觉到自己用怎样的口气说出怎样的话。他知道在朋友的对话中,若无其事地使用「有够逊」、「真没用」、「无聊」这些否定的词汇,能够建立起某种权力关系。「有够逊」、「无聊」尽管毫无根据,却深具影响力。像是「你爸有够逊的」、「你的品味简直惨不忍睹」,用来暧昧地否定对方重要的基本原则是很有效的。
说起来,没有多少人对自己的价值观有牢不可破的基准和自信。尤其是年轻人,价值的基准总是在变动。换言之,他们无法摆脱周围的影响。所以王子动不动就会满怀确信地说出侮辱与嘲笑。这么一来,那就会成为超越主观的客观尺度,使自己和对方的立场差距变得明确。他人会认定「他是有着某种基准、能够下判断的人」。明明自己没拜托,别人却会这么看待他。在一个集团里,只要站上「决定价值的人」的位置,接下来就轻松了。尽管没有棒球、足球那样明确的规则,朋友们却会把王子的定夺当成裁判一样尊重。
「有一次,我在店里的停车场捡到一包卡片。还没有拆封,或许是店家在进货时掉的。结果里面有一张种类非常稀少的卡片。」
「王子真幸运呢。」
「没错。那也是我幸运。我在学校秀出那张卡片,少年收藏家全都两眼发光,争相求我把卡片让给他们。当然,我不需要那种东西,老实说,我本来是想免费送出去的。可是想要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不晓得该给谁才好,所以情急之下——当时我真的别无企图,也没有什么深意地说『不能平白送给你们』。结果你猜怎么了?」
「反正一定是变成天价成交的拍卖会那样吧?」
「叔叔也真单纯。真可爱。」这个时候王子也挑选了措辞。问题不在木村的发言哪里「可爱」,重要的是王子单方面地判断「可爱」。这么一来,木村就会发现自己在对方眼中是幼稚的。然后他不得不想—目己哪里幼稚了?是想法幼稚吗?当然,没有答案。因为「可爱」没有道理。这么一来,木村就会开始介意起「应该知道理由」的王子的价值基准。
「当然,几乎就要发展成拍卖会了。好几个人开始出价。可是这时有人提议:『王子,不是用钱,用别的东西来换怎么样?你说什么我都听。』局面就此改观。那同学大概是判断比起付钱,『听从命令』负担更轻吧。实际上他或许也没钱。结果其他人也争先恐后提出同样的要求。这时我发现了。我可以利用这个状况,让班上陷入混乱。」
「让班上陷入混乱?」
「我可以让同学之间相互竞争、猜疑。」
「你从那时候就以王子自居了哦,王子殿下?」
「那个时候我发现了。有人想要的东西,光是这样就有价值,只要拥有它,就能够占上风。」
「看你神气兮兮的。」
「我不是神气。只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对自己能够对他人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产生兴趣。刚才我也说过,就像杠杆原理一样,我的一点行动,可以让别人的生活变得忧郁,甚至毁掉一个人的人生,很厉害吧?」
「我无法同意。结果甚至去杀人,你到底是想干嘛?」
「就算不杀人,比方说,感冒快好的时候,不是会咳个不停吗?那种时候,要是在偶然经过的路上正巧有台婴儿车,就趁着母亲不注意时,故意把脸凑过去咳嗽。」
「什么跟什么?真可笑。」
「婴儿没有免疫力,可能会染上病毒性感冒。因为我的咳嗽,会让那孩子和母亲的生活全乱了套。」
「你真的试过?」
「是啊。也可以跑去殡仪馆,故意去撞正在搬运骨灰的家属。像是假装跌倒。然后家属就会弄掉骨灰,鸡飞狗跳。这么一点小事,就可以毁掉一个人人生的最后。大家都不认为小孩心存恶意,所以不会严厉责备,更不会被法律制裁。弄掉骨灰的家属更是会以泪洗面,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真的干过?」
「我去瞧瞧。」王子站起身。
「你要去哪里?」
「去看行李箱在哪里。」
王子从六车走道往后走,大略扫视了一下,但没看到黑框眼镜男的身影。他也看了天花板附近的行李架。放置行李的输送带状的地方,摆着大背包、纸袋、行李箱。但形状和颜色都跟刚才看到的有滚轮的行李箱不同。王子一直都有留意黑框眼镜男,应该没有错过,可以研判他不是去到王子和木村所在的七车之前,而是在更后面,靠一车的车厢里。
王子思考着,出了六车。
车厢外没有人。马桶间厕所有两间,靠行进方向的那间锁着。对面的洗手台帘子拉着。有人在用吧。那个黑框眼镜男或许提着行李藏在厕所里。他打算一直闭关到大宫吗?不是个坏主意。或许会有人因为厕所不能用而困扰,但反正旅客不多,惹来抗议的可能性也不大吧。藏在这里是个法子。
王子考虑是不是该等上一会儿。如果人一直不出来,就硬叫列车长打开好了。就像平常那样,装出充满亲切善意的模范生样貌说:「厕所一直关着,里面的人会不会是出事了?」
列车长应该会毫不怀疑地打开厕所门锁吧。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洗手台的帘子「唰」地一声打开。王子吓了一跳,差点往后跳,但走出来的女人没有特别起疑,向他道歉:「啊,不好意思。」王子脑中浮现道歉的词句,但没有说出口。道歉会在人与人之间制造出上下关系,必须谨慎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