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三岛屋奇异百物语之始
“我大哥是个杀人犯,为此我尝尽痛苦和懊恼,偏偏大伙都弃他而去。他这始作俑者嘴上好像很明显,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或许他认为真正可怜的是从外岛返乡的自己,他以前百般呵护的弟妹,在他落魄之际竟如此冷漠无情。我不禁这么想,只觉得怒火中烧。”
藤吉第一次这样憎恨吉藏。
“先前我讨厌大哥,总是保持逃避的心态,多少带有一点歉疚。但与阿今小姐见面后,我的想法随之改变。”
大哥为什么厚着脸皮返家?为何没死在岛上?
“刚才也提过,吉藏大哥流放外岛时,我曾祈祷他别回来。不过,我真正的心愿不仅于此。大哥回来后,我益发不能原谅他。这次我打从心底怨恨、诅咒他。倘若他就这样在店主家安稳过活,如店主所愿重新成为厉害的工匠,娶妻生子、幸福度日,也太没天理了。今后我仍旧得胆战心惊地提防大哥的事遭人发现,害怕哪个口无遮拦的家伙透露这个秘密,他却不必受这些折磨,还能博得温情关照,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
藤吉双眼怒火喷发,瘦削双颊恢复原本的红润。
阿近犹如冷水淋头般,一阵寒意袭身,不住后退,但藤吉并未察觉。
“吉藏大哥干脆死掉算了,我真的这么想。我企盼杀过人的大哥受到应得的报应。”
吉藏曾残忍的杀害一名木匠,那人心中该是何等不甘,想必临死时非常痛苦难过。
“若世上有所谓的亡灵,真希望能现身报复吉藏大哥。我这个与他留着相同血脉的亲弟弟早晚都如此祈祷,连在梦里也不忘祈求。这般诚信,怎么可能不传进亡灵耳中?”
那么,亡灵真听见他的请求喽?难道那惨遭杀害的木匠怨灵真的出现?
阿近不敢出声询问,只是瞪大双眼。藤吉似乎忘了她也在场,急促地喘息,眼尾上扬,残忍地冷笑。
“十天后,我大哥在店主为他安排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里,朝门框绑上麻绳,上吊自缢。”
阿近不住颤抖,连坐在原地都觉得煎熬。藤吉动也不动地坐着,双目圆睁地望向空中。
“你大哥……”阿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看到亡灵了吗?”
看到应你召唤,自另一个世界而来的亡灵,那张遭铁锹硬生生打烂的脸。
“大哥的死讯同样是阿今小姐告诉我的。多亏有她,我才得以隐瞒内情,编造借口和她一起赶往店主家。没错,我是带着兴奋地情绪前往。”
为了目睹吉藏的死状,为了确认他是真的死去。阿近心里很清楚,藤吉就像成功战胜仇敌一样,得意洋洋地直奔店主家。
店主和阿今让藤吉看吉藏朝北而卧的遗体。吉藏仿佛死后仍感到歉疚般,双眉低垂,嘴角歪曲。
“店主哽咽的告诉我,大哥在门框上吊自缢时,还垂落数滴泪水。”
藤吉模仿店主的语气及阿今哭丧的表情。在店主面前不能表现出高兴地样子,也不能在阿今眼前拍手叫好,欢声大喊“好高兴,太棒了”。
“我欣喜地想着,此后就不必再为大哥的事烦恼,但同时也对亡灵油然而生起敬畏之心。或许该说是对那木匠怨灵的感激之情吧,感谢他听见我诚挚的祈愿。”
眼前的藤吉外表老实善良,在说故事的过程中不时会体察阿近的感受,他果真如此冷酷?长期压抑下无处宣泄的愤怒和憎恨,一旦解放真会令人变得这般丑陋?
丑陋?阿近自问,而后摇摇头。我也没资格说人。
“大哥苍老许多,整个人缩小一号。我淡淡暗忖着,没什么特别感想,十分冷静。”
说到这里,藤吉才想到要喘息般,发出略带颤抖的叹息。
“店主替我大哥安排的房间,面向庭院。”
藤吉突然话锋一转,阿近虽感不解,仍点点头。
“店主对家中布置不太讲究,任凭庭院荒草滋长。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养生,枯萎后又冒出新芽,犹如山野精致。”
当中有丛盛开的曼珠沙华。曼珠沙华终于登场,阿近暗暗咽下口水。
“我大哥是搭秋船返乡。不过,那时深秋已至,花色尽褪。枯萎的曼珠沙华在秋风吹拂下,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犹如窃窃私语般,秋风轻抚干瘪的枯骨,发出迷幻之声。
“替吉藏大哥覆上白布后,店主转头望着我,伸手指向庭院的曼珠沙华。”
——约摸十天前起,吉藏便深深为那花着迷。
正式藤吉会见阿今,对他大哥燃起恨意的那天。
——只要一有空,他就独坐在那儿,望着曼珠沙华发呆。
店主也曾问他,干嘛喜欢那种散发阴气的花。
——因为那又称作赦免花,我心想,吉藏约莫是将自己的境况投射在花上。
这是,吉藏微笑应道。
——花丛间不时会露出人脸。
阿近注视着藤吉。隔了一会儿,藤吉也回望着她,颔首道:“是的,我大哥确实这么说。”
店主问吉藏,到底出现谁的面孔?花丛里不可能出现人脸啊。
吉藏挂着浅浅笑回答,是我熟悉的面容,是那个生我气的人啊,老板。
“我当下……”藤吉缓缓蒙住脸,似乎不愿让阿近看见。“真的好高兴啊,没错,正式那遭杀害的木匠亡灵,他怀着怨恨出现了。我心想,原来愿望是以这种形式传到亡灵耳中。”
曼珠沙华,别名赦免花、死人花。
店主曾想剪除这阴森的花,但吉藏不同意。他说,请让它留在这里吧。
——他来见我了,以这种方式来见我了。
吉藏嘴角挂着微笑,眼中泛着泪光。
——我望向那丛花,发现他躲在后头凝视着我。我向他道歉,对不起,一切都是大哥不好。大哥。
阿近怀疑自己听错,欲加以反问,但藤吉早一步双手掩面,弓身长叹一声。
“吉藏大哥看到的那张脸,就是我,不是什么亡灵!是我这性格乖僻,请求亡灵惩罚大哥的弟弟生灵出窍,躲在死人花后瞪视大哥。尽管大哥一再向我道歉,我仍不肯原谅他,终于将他逼上绝路。”
06
伊兵卫与阿民返家时,阿近独自呆在黑白之间。她坐在缘廊上,凝睇着曼珠沙华。
从掌柜八十助那里听闻事情的始末,夫妇俩草草换下衣服,一同来到黑白之间。
“听说你很用心接待客人,真是辛苦了。”
“八十助还说,那位客人聊了好久,多亏小姐高明的接待手腕,直夸奖你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慰劳阿近。阿近低头鞠一躬,想应些合宜的花,诸如“叔叔婶婶,事情办得如何?”或“叔叔婶婶辛苦了”之类,却说不出口。一和叔叔婶婶慈祥的眼神交加,她的泪水便扑簌落下。
阿近向吃惊的两人重述藤吉的故事。这回没人打岔,全由阿近叙说,但她不时确认似的望向庭院的曼珠沙华。红花静静伫立在西倾的秋日夕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