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病
一瞬间,她的眼帘垂下,但嘴角的弧度未变,甚至很快就漾出酒窝,再度开口时,我几乎要低下头才能听清:「我可以跟老师要求一样东西吗?」
「什麽?」我反射性地反问,然後才发现装出来的表情消失了。
「一个晚上的……耐心。」
抬头时,她的眼睛是眯的,嘴巴依然是笑的,我一时呆了,想著为什麽需要一个晚上?故事有这麽复杂?还是她需要心理准备?都过了一个周末,心理准备不能在家里先做好吗?似乎是想了太久,但爱婕只有静静仰望著我。
「就这个晚上吧?之後你就会好好说明了?」
少女转身,随著裙襬轻轻飞起的是一句愉快的「我们走吧!」
☆、次章·舞台炽灯篇(2)
少女转身,随著裙襬轻轻飞起的是一句愉快的「我们走吧!」
一前一後,我们很快就走到教职员停车场,爱婕在门口稍远处停下,我则直接走进去,外面的车棚是脚踏车和机车,里面还有我从来没进去过的地下停车场,略过停在门口的脚踏车,我直接往车棚深处的深蓝色老机车走去。
先把车厢里的安全帽拿出来,我才发动引擎,转动油门前,我望著车篮里另一顶帽子,已经有几个月没拿出来了?小葳最後一次坐我的车时……算了,想这些做什麽?我戴好安全帽,骑出车棚。
外头没有人,天色已经晚了,有点阴沉的云天连暮霞都没有,我还犹豫著要回校门口找人或乾脆回家时,突然感觉到後座的重量。
「後面有置物架可以抓,你的书包要不要放篮子里?」
感觉到百摺裙的悉窸窣窣,然後签字笔画得破破旧旧的书包传到我面前,我换了安全帽给她。
虽然已经牵出机车,往校门口左边过去後,我只拐了一个弯,停在离学校最近的面摊前面,引擎声消失後,又过了一下,我才听见背後的声音:「到了吗?」
应该是心里有数,我只是点了头,就感觉车子的重心变了,抱著安全帽的爱婕来到车前,如果她觉得失望,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来,我们点了一大一小,走进店里。
等面来的时候,她一会儿看著筷子、一会儿看向我,不过没有说话,我索性望著汗涔涔的老板煮面。
「为了圣夜仪典,模拟考提前到下星期了,老师也会很辛苦吧?」
我蛮意外她会主动提出起这个话题,给她一个晚上的耐心之类,原本以为是一个不要有考试、课业的夜晚,视线回到对面的女孩,爱婕双手撑鼓了双颊,眼睛也挤眯了。
「为什麽会辛苦?」
「我们只要写一张考卷,老师就要改几十张啊!」她放开脸颊,睁大的眼睛定定回望。
「一百二十三张。」我说,「我和郭南天老师,两人均分社会组六个班级的考卷。」
她轻吐出一口气,急急又问:「这样你们岂不要加班了?模拟考完应该整个桌子上都堆满考卷吧?」
「不会堆在桌子上啦!」我差点要笑出来,因为似乎从她的表情上看到我们被埋在白纸中的样子,「这种要弥封的考卷都会锁在门口的档案柜,怎麽可能放在学生出出入入的地方?」
「对耶!」她轻拍自己的头,咯咯笑出声,「不过这样也很麻烦吧?整间办公室要共用一个柜子的钥匙。」
「当然是每个人各打一把钥匙啊!成本也不高,郭老师虽然在不同办公室,不过社会组数学考卷都在我那边,他也有自己的钥匙。」
爱婕点点头,喃喃说:「总之,这对老师而言也就是工作吧?上课、出题、改考卷这些。」
我看著她睫毛下浮在酱油瓶高度的视线,心中响起那天她伴著笑容说出的话:「如果考卷上的故事不再出现,我的数学成绩也变好,老师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吗?」
有一点心底摇晃晃的感觉,大概可以翻译成罪恶感,我艰难地说:「是工作没错,大人总是需要工作的……」一咬下唇,明知危险的话终究脱口而出,「就算是工作,也是想要看到大家快快乐乐毕业,让学校给你们的东西帮助你们获得更好的未来,我有一百二十三个学生,四十一个导生,我承认没办法每个都尽心尽力关注,但至少在我面前的,我能不竭尽所能吗?」
爱婕抬头,那个瞬间我发现自己是期待看到她的笑容的,但她看著我就像看著黑板上算式的茫然,这时塑胶碗敲响桌面。
我们都伸手向筷子筒,然後各自低头吃面,就算是大碗乾面大概也只能填半个晚上的肚子,我的碗很快就空荡荡的,这也是选择吃这里的主要原因。爱婕也已经搁下筷子,迎著我的是纯粹的微笑。
「带我去有音乐的地方吧!」
天色接近全黑,十一月的凉意被机车推波助澜,发动车子的时候我还没有一点想法,对我而言,音乐这种东西就存在电脑里面的mp3,更早之前是随身听,有音乐的地方大概是音乐厅或演唱会,没有一样是说要去就有得去的。爱婕也不说什麽,只是带著淡淡的笑与含在双唇内的调子,跨上我的後座。
然後我想到了那里,在实习的阶段,我曾在市区的一间公立高中服务过,那不是间一般来说升学率高的好学校,但有训练扎实的音乐班,这个时间的话,应该还有人在音乐大楼练习?
机车停在学校的後巷,引擎声消失之际,隐隐乐声也从背景站出前景。
「这里吗?」我听见肩头的细语。
「听到了吗?里面有人……在拉提琴。」
我从来分不出大中小的提琴声幽幽流出窗隙,也许是练习中的缘故,同一段调子总是在不同位置乍然停下,然後又回到原点,像是一个人在幽暗的房间里焦急踱步,急急向前却又在室中突然转身。
机车的重心偏了,我稳住双脚,然後看到爱婕制服裙边包著灰绒裤袜的两腿滑下坐垫,她仰起头,稍稍露出西装外套翻领中的颈子,望著砖墙之内的水泥长楼。路灯斜照入细巷,爱婕正立在白光焦点,炽白但昏暗的光线让灯下的一切动作都显得不连续,唯独静立的她保有完整的轮廓。
闭上眼睛,平举双手,然後旋转。
和羊墨蓝色的裙襬与她浅栗色的卷发同时飞起,以白帆布鞋为轴心的两个圆旋转一圈半後,纤指赶在裙襬落下前再次牵起,屈膝之际右脚往後一点,对我身後虚空的巷口行礼。
迎著光,双目犹闭的脸上是无瑕的笑容,重新站直的爱婕左手往空中一揽,左脚向前微弓,华尔滋的三拍子伴随破碎的提琴声舞起。
我愣愣看著在光与影间或进或出的少女,音乐班的练习怎麽也不成调,但单单是她的步伐节奏已经成了乐声,悬在半空的指头微屈,彷佛拥著虚空般温柔,她随兴所至转著脚步,然而在琴声正扬之际忽地停下,睁开眼睛。
我的双手举到面前,迟疑著该不该拍手时,她再度牵起裙子,这次我很确定,她是对向著我的方向行礼。
「你学过跳舞?」
她的睫毛闪动一下,连带颤抖了笑容,然後回答:「很久以前。」
我等待半晌,没有下文,只好说:「很漂亮。」
她轻轻垂下头,眼睛更眯了,向我踏近两步,转身倚上机车後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