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病
但如果是董乐山,我宁可相信她跟所有其他人都隔著一道海峡。
「你是指成本上值不值得种吗?我不太懂园艺,不过我们学校应该没有杜鹃?」
她细而黑的双眉下压,两只眼睛紧紧瞅著我,明显的不信任。
「算了。」乐山的声音糊在嘴巴里,然後忽道:「你平常看谁的书?」
「谁的书?」这次的问题我不仅每一个字都懂,还知道它们凑起来的意思,但我不能明白她突然问起的用意,稍微思索一下,我回答:「如果是说小说那一类的话,我现在不太看。」
「那散文?或诗呢?」乐山随即追问。
虽然不明白,我还是老实回答:「如果中学课本不算的话,我大概从来没看过。」
那一个瞬间,我似乎见到乐山恶狠狠的眼睛,形如白皙脸庞中的污点。
「那你呢?常常看你在看书,很喜欢文学吗?」似乎是马上被轻视了,我也只能当作没发现,随口般地反问。
乐山垂下眼睛,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似乎是看著讲桌边缘的纹路,但我已经不能分辨她浏海下的眼神。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如冰冷的针尖:「别再装了。」
在我还没有听懂这句话前,她已经转身离开教室,我追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窗口走廊,仍然不能明白她指的是什麽,短短四字,却像莫名奇妙被指著鼻子骂了一顿,比起气愤,更多的是不解,我想乐山多半一厢情愿地误会了什麽,但对於这个「什麽」,我毫无概念。
隔天早上的周考,我在董乐山空白的答案栏中看到一行字:「若你愿意绽放的春天不能有遗憾,那麽生在缺憾中的我们唯有凋零。」
我盯著黑色水性笔的字迹,比起温润的油性笔,这个黑色的句子饱含直透纸背的劲道,但真要比较笔迹或什麽,即使回宿舍後把照片叫出来放大,在萤幕与纸面来回许久,还是只换到一双酸痛的眼睛。
到头来唯一的证据就是第三次模拟考方爱婕与董乐山数学成绩上的小数点。
我找来一张单面的广告纸对折,决定把支持两种可能性的线索分别列出来,一边写一边觉得简直像南方明每次在最後五页会开始做的事,而感到自我厌恶。
但我还是很快就列好线索,顺便在後面括弧日期和资讯来源。方爱婕那半边写著「放学後在通往钟塔的楼梯放音乐(开学後不久,立俐转述传闻)、摺纸飞机并在其中写下考卷故事中的文字(约一个月前,婉伶姊看到)」在这两点之下,我又多画了一个箭头,後面写著「重现故事场景?」
董乐山那一边,我写下「时常在写著不知道什麽东西(从入学开始?前任导师、我的观察)、在周考考卷上写字(十一月十六日,事实)」後面又拉了一条线把那句话抄上去,原子笔在下面的空白停顿一阵,又加上第三点:「似乎想要对我说什麽,但我不理解(今天,事实)」
我望著纸上整齐的六行字发楞,然後电脑突然响了,闪烁的讯息上,我看到李威丞的名字。
「晚安!最近很忙啊?」
看著萤幕,我呆了跟刚才差不多长的时间,然後下面又多了一行讯息。
「在吗?有件事想问问你?」
我终於举起手回应:「你好,真的好久不见了!抱歉上次不在电脑前。」
「XDDDDD老杰//」另一边迅速传回意义不明的符号和我许久没听到的绰号,还来不及打好招呼,又出现:「最近小葳也不错吧?」
打到一半的「你最近……」就停在那里,然後被「backspace」删除,阿丞没道理知道我和小葳的事,随口问候也可以说是礼貌,但我没办法多热情的回应这种问题应该也情有可原。
「我这两个月没跟她联络。」
「!!!!!!!!!!你是搬到深山了还是怎麽?」
「就是怎样了。」我没好气地敲键盘,自己都清楚听到打字声喀喳作响。
「怎样了?」
「分手了。」
有个瞬间,我真的想要直接把网路线拔下来。
「你知道我们现在打算办一个推理季刊吗?」话题若无其事地从新的地方开始,我心里想著「我怎麽知道?还有你们到底是谁?」一边打出「这样啊,加油!」
「你想参一咖吗XD」
四年前他在灌完一瓶啤酒後,突然提议要办台湾推理发展史的主题成果展时那个笑容,毫无障碍地从萤幕上的表情符号浮现,我暂且抛下随之而来的回忆,在讯息窗打下:「为什麽找我?」
「你可是我们的社长大人呢!……没有啦,因为你有在写啊,我们一开始会很缺搞,所以我就跟他们提议你。」
「我不写小说了。」
「没有很急啦!你可以先积一点存稿,或者短篇也行。」
「我不打算写推理小说了。」打完这段话,我的双手离开键盘,背靠上椅背,联合展览取消之後,我独自收拾社团办公室,那天傍晚我看著三年来写下的所有原稿上垃圾车,那来我就再也没写过任何东西。
「考虑一下吧!」阿丞的回应依然即时,然後他寄了几个杂志的企划档案说要给我参考,我按下接收档案,但没有点开传输完成的文件。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世界上大部分的事都不可能发生,今天你花一个下午练习挥棒,也许在流完汗大口灌运动饮料的瞬间,心中会充满甲子园的梦想,但几乎所有打棒球的高中生都不是明星球员,更别提台湾根本没有甲子园,明天的周考、後天的网咖邀约,一个礼拜後你又浑浑噩噩地发现上一次举起球棒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你想著为了联赛要加把劲,但每天清早起来锻鍊耐力、放学练球到天黑这种事又从来不可能达成过,因为你是个需要吃饭尿尿和缴成绩单给父母的现实高中生,能够奔向的夕阳永远在萤幕的另一端。
推理小说的世界尤其是个物理模型中的理想状态,谁能斩钉截铁地说「凶手就在我们之中」?遗世独立对外只有一座吊桥的村子到底存不存在?下个大雨就会道路封闭而且手机也不通的别墅怎麽不装条网路线?一切不合理都只为了限定出这个一对一函数的对应域范围。
我曾经著迷於设计这样的函数,画人物关系图、排时间流程表、列线索清单,用文字的迷障扭曲单纯的逻辑关系,南方明召集关系人解释案情就像我在一整班的学生前演算数学题,算式与解答间永远是函数关系。
我们──那三年间前前後後出入社团办公室的我们──都渴望那个凡事都会发生的理型世界。
李威丞尤其是把现实也当作故事那样活著,创社、社刊、联合展览……没有一项不是他起的头,当他兴高采烈起来时,就算计划连张纸都没有,飞扬的阔论也像是他已经站在甲子园的投手丘上,即使是这样的他,在联合展览出状况的那段时间也是消失了。
我很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什麽事都不可能发生。
对於阿丞和他的杂志,我只丢下一句「我再仔细看看企划」就祭出洗澡牌,关上电脑後,我把那张列满线索的广告单举到眼前,瞪著自己的字五秒,我把它对半撕碎。
不要玩什麽侦探游戏了,我写出了南方明,但南方明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现实中的刑案是靠警察走访查证出来的,不管是董乐山或方爱婕,就去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