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匪深若是跟你走了,你还会对他这么上心吗?”
高修明一怔。
他的怔愣不仅仅是猫面下的半张脸突然开口,截断了这一席呕心剖白,也因为说这话的嗓音并不完全是匪深的声音,方才在大堂里吵吵嚷嚷掩盖了细微差别,此刻房间里相对而言,那细小的不同倏地刺了高修明一下。
一丝怪异浮现,立刻牵连起所有微妙的端倪。指节感觉不同,衣袍也好像短了些许。
高修明瞬间一阵惶悚,他眼神立刻凌厉起来,迅疾抬手,将那张黑猫面具一把扯下——
高修明猛地站起来,一只手几乎要将面具捏到碎裂——
匪深从来不是这样的眉眼,他笑起来该是如同暖阳早春,可这人笑起来像个精巧的噩梦。
“高先生,久仰大名。”
礼貌得使人发冷,声音也不再假装。
黑猫面具落地,“匪深在哪?!”高修明声音厉到震耳。
星临一根食指竖起在面前,“嘘……小声点。”
高修明一把握上身侧佩剑,刚刚出鞘半寸,后脑突然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在黑暗的猛烈侵袭里拼力回过头。
忽明忽暗的视野里,看见身后一道修长黑影,正调转刀柄,用衣袖拭去那刀刃上欲滴的献血。
刀客身后,窗户依旧大开着,窗外依然灯火流丽,只是暖融融的风已经吹不到倒地的他身上。
“你也太迅速了吧。”
铺天盖地的黑暗拽扯他入虚无之际,他听到欺骗者笑着在说,最后进入脑海的残像,是黑衣刀客微微颔首。
高修明不知道自己昏迷过去多久,半晕半醒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在一处充斥着昏黄烛光的天地,后背火辣辣的灼痛,地面上的腥臭味道被他的衣料摩擦出新生,墙上有高溅的陈旧血迹,凝结一次次死亡的形状。
视线向下走,前方赫然是那个神似匪深的白衣背影,一只白皙的手锢在他脚腕上,正毫不费力地将他向前拖行,指间一根银链洞穿蝴蝶的头,蝶翼在黯淡光线里簌簌。匪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高修明调转全身力气挣扎。
名字赋予的神往没有他多少真实生机,也只是无力的挣动了两下。却惊动了前方的白衣恶徒。
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高修明发现那双眼睛和匪深根本截然不同。
看向他的目光清冽透明,仿佛这样拖拽一个人入地狱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拖行之路恰逢转弯处,那人手上微微调转角度便改了他身下拖痕的轨迹,作恶的熟练,不用半分多余的力气。
下一刻,他的太阳穴与陈旧墙角撞击得毫不留情,疼痛换个位置炸起,苏醒太过模糊短暂,清醒意识被再次剥夺时,像吹灭一根蜡烛一样轻易。
第106章 断翼
有水滴砸落在地的声音。
不间断的滴答滴答,一直滴进高修明脑内的黑暗中去。
时间感被消磨殆尽,后脑额角的痛正绵绵不绝地拽扯着他向混沌深渊中划去,忽地,下坠趋势戛然而止,被迎面浇来的一泼冰冷截住。
挣扎着转醒,忽觉烛火幽暗明灭,如同有日与夜在紧闭的眼皮前跳跃。
高修明恍惚地半睁开眼,一个酒坛刚落在他脚边,啪地一声,四分五裂,酒液湿了他的发。一坛酒泼醒了他。他挣了挣,发现双臂被困缚在背后,铁索响动声中,有人在说话,就在面前。
“对不住了高先生,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天亮,没有时间让你继续睡下去了。”
高修明抬起眼来,近在咫尺一张脸撞入眼睛,瞳孔锁着他,用目光解离他,说着道歉的话,神色里一点歉意都没有。
高修明心惊肉跳一刹那,神智迅速回笼。
周遭烛火昏暗,但仍能看出这是一件密闭的石室,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沉重的石门,一旦锁上插翅难飞,墙壁地步上全是陈旧血脂凝固的油腻,是人命累加起来的惨痛和恐惧。
高修明知道这里。
无悔赌坊专门供于欠债赌徒的“休息处”。欠债者的地牢,三天两夜的饥饿与仓皇之后,迎接他们的便是斗兽的獠牙。
此处该是打手重重看守,这人是怎么把他拖拽进来的?
星临一抬手,铿锵声在高修明的腰侧响起。
是归剑入鞘。物归原主时礼貌道谢,只是那柄长剑已然满是鲜血,连剑穗都已经被浸透,湿哒哒地直指地面,砸下一滴血液。
“滴答。”
高修明顿时明白,他陷入昏迷时那不间断的水滴声从何而来。
他面色难看至极,恨不得用视线将面前这个骗子钉个对穿,“你究竟是何人?想要做什么?你把……你把匪深怎么了?”
“高先生知道自己现在被绑着吗?怎么醒来第一句就这样质问我?”星临挑眉一笑,“不怕你这么一问,匪深原本没事也被你问出事来吗?”
高修明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道:“我还有手下就在赌坊之外,若是我太久不出现,他们必然闯进赌坊一探究竟,他们人数众多,这赌坊老板为着我的身份也必然全力配合,到时候你们恐怕很难全身而退。现在解开这铁锁,告诉我匪深在哪,我便不追究今晚的事。”
星临闻言收了笑模样,转了转眼睛,仔细思索的模样。
高修明一阵紧张不外露,等待中喉咙火燎一般。
半晌,星临开了口,思索模样不变,疑惑不减,“原来高先生是真的不会审时度势,是怎么教出叶述安那样的人精来的?不过他那些裹脚布一样的长篇大论可能是深得你真传。”
“匪深在哪?”星临复读一遍高修明的心之所向。
他伸手,越过高修明耸动的肩头,攥住了什么东西,猛地一发力,一把从高修明身后揪出一个白色身影,那身影落在高修明的双腿之上,砸得高修明一阵疼痛。
“匪深就在这里。”
星临松开匪深的衣领,拍拍手,看着那昏迷不醒的荷官,闭眼时风情暂歇,称得上是安详纯净的睡颜,他醒着的时候也确实是话术高超的聪明人,契合坊间传奇人物的色彩。只是匪深再怎么会流转心机,碰上星临这种不讲情理的暴力机器时也束手无策。日沉阁四人初到砾城当晚,星临和天冬流萤变成了匪深房内的不速之客,要分毫不差的模拟才能勉强将高修明骗过去,所以星临困缚着匪深的双手,让天冬把他的记忆抽了个透,赌上生死的骨札规则、博爱的荷官和严谨刻板过了头被反噬的书呆,短暂的时间里看一个求而不得的故事,将信息输入行为轨迹,赌桌上逢场作戏请君入瓮。
此刻,星临看着高修明面上抑制不住的欣喜之色,心里没有半分触动,甚至几分不耐,因为距明日蓝茄花宴开席只差一个天亮。
“高先生。”星临叫一遍那欣喜的人。
失而复得的喜悦霎时冻结,高修明立刻警觉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一份蓝茄花宴的布防图,一份座次安排册和一份邀请名单,”星临道,“后面两个要修改后的。”
高修明道:“修改后的?”
星临道:“我要你将自己在宴会上的座次调整,远离叶述安和陆愈希,再在邀请名单上添两个人,将异邦王女和她的医师随从也邀请去。”
“你们要做什么?”高修明心知不详,却仍有斩钉截铁的拒意,“蓝茄花宴不能出任何差错。”
星临闻言,静静看着高修明,忽地一笑,突然抬手一拳,狠狠击中他的脸。
“唔!”
高修明闷哼一声,眼前忽地一黑,疼痛和酸涩交缠着一齐翻涌,鼻下霎时血流如注。
打他那只手上银蝶手链缱绻依旧,只是银链已裂,几片蝶翼折断,残缺着尖锐着,银白被猩红浸得半点不剩,在空中闪着面目全非的光,此刻又覆了一层崭新的血腥诗意。
“滴答。”
他看见那只血淋淋的手揪住了匪深的领口,将匪深扯离他。
“好烦,我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高先生都没听进去是吗?”星临将手覆上匪深的脖颈,印上重重一痕血,“你现在还能与我谈条件吗?我说什么,你也只能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