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住口。”天冬回过头,满眼不可置信的忐忑。
大义凛然的指责让高修明在此刻将天冬的怒意置之度外,也将生死置之度外。
高修明继续,痛心疾首得真切,“你难道不觉得愧对整个云归谷吗。”
云灼的脚步顿住,止于高修明最后一字的尾音落地之时。
星临看见阴影中云灼的面目隐绰,他心底突生不安,便伸手去拉云灼,“云灼。”
云灼依然是那副不悲不喜的脸孔,抬眼看一眼星临,那一短暂的眼里有一潭幽深的死水。
他大概是看那串血腥的手链碍眼,反手握住星临来拉他的那只手,就去解那串手链。
银质扣环被血浸得滑腻,云灼指尖抵住那扣环好几次,精细的力道用到一半,又被血滑开,落了空。
搭上扣环,抵住,用力,滑开,一次又一次落空。
“啪嗒。啪嗒。”
细微清脆的声响,天地间只剩下这点声音,血色扣环一次又一次咬合,咬得云灼的甲床渗出条猩红的半圆线。
星临和天冬都止住了动作,没有人回应高修明,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片晦暗烛光里,他们忘记呼吸,只看着云灼执拗的动作不断反复,心绪被那重复咬合的扣环咬得七零八落。
“我自己来吧,我自己解。”星临试探着往回收手。
云灼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不放,“我给你解。”
“云灼,我们快走吧。”天冬的不安在翻涌。
星临手背上蓝血未干,黑暗中盈盈地散发着几点幽蓝的微光。
高修明被这凝滞的诡异氛围震慑到,呢喃道:“你当真……当真要与这蓝血怪物为伍?”
星临倏地看向高修明。
与此同时,“啪嗒”一声。
扣环在一瞬之差里滑对了位置,银蝶手链终于被云灼解开。
一条勉强满是零碎赘余的血线,曲折地躺进他手心,一片蝶翼一甩,残血沾上他的腕际,蓝紫色筋络上横彻一条锋利的血痕,像一道割腕的痕迹。
星临看着云灼在高修明的话音中转过身,向着那朵孱弱烛火返回,返回到还在喋喋不休的高修明身边去。
“高先生,”云灼在高修明面前驻足,“认识叶述安吗?”
“当然,他自小我便是他老师,自然认识他了解他,”高修明道,“而你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他对你怎样,你心里不清楚吗?你与这个蓝血妖邪才认识多久。你看得清他吗?落寒城巅,众目睽睽之下与这蓝血怪物站到一边,你的烈虹多么耀眼眩目,你那样去救他,所有人都看见了,全天下人都听闻了,你知道这样会拉着整个日沉阁共沉沦,拉着一直关照日沉阁的两位城主共沉沦吗?”
高修明质问到激昂处,音量都是光明正道的音量,“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吗?”
云灼静静听他说完。忽地一手捏住高修明的下颚,手上一用力,把他下巴卸了个脱臼。
一口一个蓝血怪物。
云灼厌恶地笑,“一生至此,听了那么多质问,高先生的最让人心烦。”
手中银蝶手链沾血,被云灼送进了高修明的嘴里,他以不容抗拒的力气,强迫高修明咽下去。
星临在几步之外看得心惊。
锋利的银质蝶翼,划伤人的喉咙,落进脏器中时刺破薄膜,一个微不足道的洞,胃液渗漏而出时腹腔灼疼,也在一片本就如履薄冰的纯白里灼出一点焦黑。善念岌岌可危,大厦将倾前发出一点轻微响动。
这会是一种很痛苦的死法。
云灼又将高修明的下巴装了回去,要他吞得完整顺遂。
眼见着高修明被强迫扼住,喉头就要滚落一次,将那已经雷同于一串微型刀片的手链吞下去。
星临神色一凝,闪身上前,一把攥住云灼的手,止住他手上的不断发力。
“云灼,”星临用着很大的力气,强迫云灼看向他,“云灼,你怎么了?”
星临在天真蒙昧的人性中与云灼对视,澄澈对上幽暝。
有深不可测的东西在往上涌,没过他们的头顶,无孔不入,星临渐渐窒息,云灼却只觉星临的声音很遥远。
云灼的各项情绪指标都在危险边缘。星临说不清此刻的灯火和云灼的眼底哪个更晦暗,烛焰跳动,黑暗游弋,光影交织中快要混淆了他们身上的黑白颜色。
“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星临看着云灼的眼睛,“答应我。”
他另一只手伸到身侧,在高修明喉头上狠狠一捏。
只听一声呕吐声炸起,惊天动地的难听,那串银蝶手链在喉道里吞咽一半,被猛烈排异出来,落在地上,清脆一声,带着黏液的拉丝。
云灼的目光从星临面上缓慢移开,看那抓着他的手,手背上的狭窄伤口又因猛然间的用力崩宽了些许,终是闭了闭眼,那厌恶的寒意在眉头始终未散。
片刻后,云灼睁开眼,“走吧。”
高修明呼吸间带血,脑袋垂丧着汲取生的空气,星临跟在云灼身后离开时看了高修明一眼。
天冬惴惴不安的一颗心终是能放下一半,与云灼一起离开时有在加快脚步,星临缀在最后面,要做关门者将这间石室关成一间并无异样的牢房。
高修明被绑缚在那一圈昏黄光晕中,听着三人本就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抬脸时满是认命般的颓败。
此时,一道暗影倏地划过,悄无声息地滑进那圈光晕中。
一闪即逝的昏芒,掠过高修明的脖颈,角度精湛,力度准确,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就垂下了脑袋,永远垂进死亡中去,血液泼溅湿了他整个前襟。
暗影回旋着划至石室门口。星临收回流星镖,指间几缕新的热血。
他毫不在意,动作流畅地将石室门关紧锁好后,看向远处云灼的背影,那刀客装扮被云灼穿得一派利落挺阔。
云灼竟将黑衣穿得这样好。
星临跟上去,总觉得不该是这样。
第108章 飞沫
星临指间鲜血尚有余温,如同一条化掉一半的蛇在皮肤上缓慢滑行,粘稠的痒。空气沉滞的禁锢之地,星临只差两步追上云灼与天冬,他难以忍受地甩了甩手,千万分之一的高修明被他嫌恶地甩在地上。
血滴砸地的那一瞬,一阵破风声传来,嗖地一声,一声告密的耳语一般,轻微得很隐秘。
云灼在前方微微一错身,星临在下一刻向一侧歪了一下脑袋。
那阵破风声擦着星临的耳侧划过,一阵灼热痛感转瞬即逝。
回过头去,只见一根赤红的细针刺在脏污墙壁上轻颤,璀璨一亮,眨眼间燃烧殆尽。
天冬看向不远处空无一人的拐角,压低声音道:“他们来了。”
狭窄的走道里话音也成了昏暗本身,尾音消散的那一刻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踟蹰而来,带着不确定的搜寻意味,想要再见已死的主人。
天冬的两侧,星临与云灼单手戴上不属于他们的假面,交错着一身黑白颜色,各自后退一步,一左一右地贴进石室门口的墙壁凹陷处。
天冬在原地站定。
烛火从发顶淋了她一身,不均匀的光影中,她是一副形单影只的假象。
无悔赌坊的地牢构造简单,没有任何分岔路,一条走道弯折到底,侍卫与打手搜索地很拥挤,剑鞘和刀柄在转身时相撞,乒乒乓乓地裹挟着彼此向前涌,嘈杂地一起转过拐角。
最前方的侍卫转过弯时,只见走廊里一道孱弱身影立在中间。
他怔愣在这短暂一刻,因为他看见她伸手向他,十步开外的距离,细瘦手腕翻转出一个缓慢娴熟的弧度,掌心向上时再虚地一握拳,像是在凭空抓取肉眼不可见的另一个他。
中指搭上拇指时破坏了虚握的拳形,切换成一个清脆的响指。
“啪。”
烛焰一齐猛地倾倒伏趴,昏暗中又暗一度,下一瞬,五彩斑斓的光疯狂反扑,亮得过分,将人致盲一瞬,天冬抬手便炸开一段缤纷的记忆,陌生人的过往映亮她的侧颜,也眩目了转过拐角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