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你们要做什么?蓝茄花宴对砾城至关重要,你以此相胁,对砾城图谋——”高修明看着那覆在匪深脖颈的手猛然收紧,像猛然捏紧了他的喉咙。他在这一瞬间失声。
脑袋嗡嗡作响,匪深忽地挣扎起来,高修明在选择之间几近窒息,心里突起放弃念头:“也好,你杀了他再杀了我便是。”喉咙嘶哑,一时竟语噎犹疑,在剧痛的喉头不断徘徊。
徒劳看那血光随着用力而闪动,尖锐蝶翼划伤不分敌我,一拳之下在他面上留下几道尖利血棱,也在施暴者的皮肤上留下一道伤痕,力度骤起时裂开那最后一层欲破不破的皮肤,湛蓝血珠渗出几点。
耸人听闻的事迹在脑内一次闪回。
“你是……”高修明睁大了眼睛。
“你是蓝血妖邪……你是星临?”
星临听到自己姓名的前缀四字更是面无表情,收了威胁的手,缓缓转过头,“高先生竟也知道我的名姓,真是荣幸。”话音未落,又是一记鼻骨重击,血液滴落时,他的神色很是冰冷。
“够了。”一道声音忽地在星临身后响起,“不必再与他废话。”
星临闻言,转动着手腕站起身来。
高修明这才看见在光源之外的黑暗里还有两人,模糊的视野中,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出一人坐在板凳上的毛边轮廓,另一人是段抱臂倚墙的剪影。
既然面前人是那个最近被编排得起劲的怪物,高修明瞬间便明晰了黑暗中那两人的身份。
日沉阁。
高修明吐出一口血沫,气喘中想起那位砾城的世交之子,陆城主关切多年之人。叶述安的至交好友。他见过他几面,被上天眷顾的出身与皮囊,烈虹灾祸也眷顾他,最后身负生杀予夺的力量,隽然脸孔下的心情永远摸不透。
高修明面对黑暗,嗬嗬呼气中唤出一个名字。
“……云灼。”
匪深方才重获呼吸,紧皱着眉头猛烈咳嗽,死亡远离时他即将转醒,黑暗中那段抱臂倚墙的剪影动了动,走了过来,一记手刀将匪深再次送往安全的昏沉中。
黑衣刀客在明灭的烛光中看着高修明,“高先生,许久未见,你还是这样不徇私情。”
星临站在云灼身旁,晦暗光源里两人黑白身影仍是鲜明并肩,他背对高修明回过头,“我们不跟你说,换个人来。”
云灼托起石室里唯一的一盏灯,将它放置到木桌之上,光源的转移,也染不暖板凳上那人的苍白面庞,鲜亮华美衣料裹住一片孱弱身形。
高修明被星临提到她面前,立刻便认出,面前便是今晚那位开局骨札的异邦王女。
落寒城巅一战给天冬遗留了些许病症,或许是因为烈虹在那一战时被过度使用,或许是故人逝去而忧思过度,几日奔波下来更是雪上加霜,她本就病弱,始终未见转好,此刻一半身形匿在黑暗中,简直惨白到如同一片薄鬼魂。
天冬缓缓道:“高先生,其实我们不会杀你,匪深也不会有事,只是烦请高先生好好在这里呆上三天,自会有人来救你们。”
“不过我们与叶二城主之间尚且有些事要查清楚,蓝茄花宴我们是必然要去的,本来想着高先生会爽快些直接说,但既然不愿,那我只能冒犯了。”
高修明听说过日沉阁有一奇人,可以最恶之梦魇困缚人的心神,反反复复的梦境重现会使人迷失,他对落后于现实的传闻版本也心生凉意,却已经晚了。
“得罪。”天冬伸手轻触高修明额心时,无数堆叠画面瞬时取代了石室昏暗的背景。
回溯一个人记忆太过冗长,错综复杂的深刻场景里,凭着好运气捞到了一张机要的布防图,以频率见长摸清了高修明府邸的构造,刻章何处,名单何处,各项事宜的负责者面目被星临一一记住。
这本该只是一段严谨尽职者的常规记忆,只是叶述安在其中时而出现,说着一些无疑点的话语,毫无疑问,高修明的眼里,叶述安是他优秀聪颖的学生而已。砾城风和日丽的一日又一日,叶述安文书处理得比高修明还要严谨,滴水不漏的完美批文,偶尔的斟酒举杯,喝得到口中的醇香幻象。
云灼借着高修明的眼睛,看几次叶述安与寒决明谈笑的背影画面,这些记忆对于高修明来说并不重要,多是粗略而过,只维持几个片刻,却很是刺眼。
他的挚友真的温雅,与寒决明每每相谈甚欢,语气始终斯斯文文。
第107章 撞色
叶述安是何时与寒决明这般交好的?
云灼发觉自己从来不知道。
他甚至都从未见过寒决明,只知总有不明人士匿在暗处意欲夺取扶木性命,他心知那些不依不饶的追杀者该是与扶木的过往有关,可扶木从不愿提及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便也不去过问。
今日他才发觉这相同的两张脸,叶述安早便与他们都有所交集,却对他从未提及过只言片语。
落寒城巅惊鸿一箭的凶手,正在眼前与他的挚友把酒言欢。
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自以为了解的人,此刻却在云灼的眼中倏地面目模糊起来。
机器人的有罪推定直至现在,才开始印证蛛丝马迹而已。
星临坐在高修明的记忆里,面对着叶述安的幻象,几次抵死的恨意上涌,却被关在高修明的壳子里,反复地认清自己只是一个被动的看客,而真正的叶述安并不在这里。
回忆回溯戛然而止时,石室又重新落进灰暗中去,除了高修明在竭力呼吸之外,其余三人都静默成了黑夜的一部分。
星临不动声色地抬眼,悄悄观察云灼的表情。
却发现他没什么表情。
昏暗灯火将他的侧影勾得乌晦,喜怒都在神经上哑掉。只有他的情绪数值在不声不响地汹涌着,人类躯壳外一个幽蓝色的数据旋涡。
天冬对云灼说话时的语气中带了点小心,“我们走吧,已经没什么要问的了。”
高修明向上看天冬时有些费力,这一动作像是牵连起一片隐痛,让他眉间那道细纹加深,“你……你回溯了我的记忆?……你们都看见了?”
“抱歉。”天冬收回手道。
星临在高修明面上看出一阵灰败,仿佛他在疼痛中已经看到了蓝茄花宴一片混乱的前景。
云灼起身时的举止仍一如往常,三人将那盏烛灯留在原地,不再管地上昏迷的荷官和陷入恍惚的高修明,一齐向着石室入口处走去。
云灼走在最后,借一点孱弱的光看星临手腕上的血污蝴蝶,手背那道崩裂的细窄伤口,越来越小,蓝血痕迹断断续续,走动间那尖锐蝶翼偶尔一刺,能看到手指反射似的微微一蜷。
“云灼。”
石室那朵被留下的光圈中,高修明面如死灰地抬起头。
“你真的要这样下去吗?”
星临看到已经一只脚踏出石室的天冬微微侧目,而他身后的云灼对高修明的话置若罔闻,脚步不停。
“陆城主始终待你不薄,述安也是你的至交,这些年他们对你、对日沉阁的关照少吗?你用这种手段潜入蓝茄花宴是要做什么?做出来的事切莫伤了世交之情,辜负了他们对你一直以来的厚待。”高修明道。
星临心一提,凝神听身后动静,身后脚步声像是略微滞缓,也或许是他的错觉。
“咳咳。”高修明被嗓中血沫呛了一口,却仍口上不停,“身负烈虹之力,为人处世却这般肆意妄为。你父亲当年是有名的江湖侠客,母亲更是医者仁心世人皆闻,你呢?云灼,你现在在做什么?”
星临已经一脚踏出石室的门,闻言一阵无名火起。
他扶住门框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一眼高修明,见他一脸平静地被绑缚在原地,有理智隐隐回归,竟与他教导叶述安时的模样渐渐重合, 夹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你听闻过外面都是怎么谈论你的吗?大名鼎鼎的日沉阁主,鹿渊书院与落寒城巅,杀人如麻让人大开眼界,治病救人的云归之子却满手血腥,”高修明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是非不分,罔顾他人情谊,让云归谷本就狼藉的声名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