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花道
“哭出来,会好受些……”
“哭个屁……”
我托着他的脸的掌心,慢慢地,一点一点湿了。
这是一场绝望的爱qíng,在刚刚开头的一刹那,我就已经知道它像樱花一样短暂的生命。花道是不可能明白这些的,他傻乎乎的、年轻的脑袋永远也不会同这些复杂的思想联系在一起。
夏天来了,去了,转眼又到初秋。
八月的一天,我回到村里时,花道和美和子都不在屋中,大约是出去玩耍窜门了吧。然而玄关处却摆着一双黑亮的军靴,在昏huáng的烛火下闪着冷冷的光。
客厅里的糙垫上,用正坐的标准姿态跪着一个陌生的俊美男人,一身笔挺的huáng绿色关东军军服,扣子一径扣到最上面那颗,浆得硬邦邦的领子箍住脖子,戴着雪白的手套,腰间枪套中cha着一把被中国人戏称为“王八盒子”的十四年式手枪。他的军帽已经摘了下来,端正地摆放在身前,同时横在地上的,还有一把长长的日本军刀。
我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沸腾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男人听到响动,猛然抬起头,作势就要起身:“大白……”
看到我以后,他愣了一愣,竖起的膝盖又放了下去,恢复原先的姿势,然而那双漆黑刘海之后的、yīn冷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要将我剜出两个dòng。
我的拳头松了又紧,终于憋住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是谁?”他冷冰冰地问,一个多余的字眼也不làng费。
“你是谁?”我反问。
我们谁也没有回答,烛火晃动着,黑糊糊的巨影投she在墙上,仿佛塞满了整个屋子,沉默而压抑。
僵持了良久,我突然笑了笑:“我知道你是谁。”他仍然面无表qíng,我便接着说:“你是流川吧,幸会。我是花道的恋人。”男人的身体猛然震颤一下,放在膝盖上的两手动了动。
“我们在一起,已经三个月了,彼此相爱。”我说,“另外,我叫华段生,是个中国人。倭寇。”
流川唰的一声跪立起来,顷刻之间刀便攥在了手里,刀鞘抽开一半,雪亮的刀刃闪着嗜血的青光。然而我的动作比他更快些,起身一脚将刀踩落在地,拳头结结实实挥了出去。
我十四岁参军,在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当了两年步兵,之后因为父亲临终前的遗愿,我离开了部队,求学读书,三年后又在适雯的帮助下来日本留学,就算多年没有行军,当初当兵的根底也还是在的。加上我原本身高体健,力气也不小,这一拳出去,普通人就算不晕,大概脑子也昏沉了。
可是流川只是偏了偏头,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淌出来,反身便回了我一拳,直把我打得眼冒金星。
“狗娘养的!”我大骂一声,拿出拼死的念头,同他赤手空拳地搏斗在一起。我们势均力敌,谁也没占到便宜,不消片刻,两人就满嘴满鼻子是血了,再往后,就是耐力和体力的抗衡。
他大概是空手道的能手,一个侧踢即快又狠,我勉qiáng用胳膊挡过去,只觉得前臂骨骼如同碎了一般疼痛难忍。然而这种高位侧踢的弊病是重心变化太大,收腿之后不能立刻调整为攻击状态,总会在原处僵直几秒。趁着这空隙,我便将他撞倒在地,扼住了他的脖子。
余光中,他的手往腰间摸去,我暗叫一声不好,却已经晚了。“王八盒子”黑dòngdòng的枪口顶着我的太阳xué,又硬又冷。
喀拉一声,十四年式手枪推弹上膛,流川直直盯着我,食指扣住扳机,面无表qíng地说:“送你一程,支那猪。”
然而枪声并没有响起,因为那把先前掉落在地的军刀,架在了流川的脖子上。
“啊呀,这是怎么了,花道,段生……小枫……是你么,你们……”美和子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摔坐在地。
“奶奶,不要紧啦,男人打打架是正常的,你先进屋里去,不要出来,这里由本天才解决。”花道也刚进门,耐心地劝着美和子。说话的时候,他举刀的手连抖也没抖一下,看向流川的眼睛也是清澈而沉着的。
我从未见过花道这么认真的神qíng。隔着冰冷的枪管,我感到流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大……大白痴。”他猛然转头注视着花道,连刀刃陷进了ròu中都没有觉察,那漆黑的瞳孔里,似乎并不带什么感qíng,又似乎饱含了所有的感qíng。
“臭狐狸!你跑出去三年,就学会了这种无聊的事qíng么!”
“我,”流川沙哑着嗓子,“今天刚到京都,来不及换衣服,就……”他之前沉默寡言,现在言语竟生动地多了起来。
然而花道仿佛并没有听见一般:“狐狸,把枪放下,别伤害他。”
“大白痴……”
“把枪放下。”
流川看着花道,慢慢把枪放下了。
这天晚上,美和子因为受到惊吓,早早睡了。花道把纱布药水叮铃咣啷找出来,替我们上药。我和我的敌人并排坐着,彼此胸中都被汹涌的波涛所淹没。他不仅是我民族的敌人,也是我qíng感的敌人,现在,我努力排除前者所带来的惊涛骇làng般的仇恨,仅把他看作一个同我对等的普通男子。
“你这家伙,刚来的时候就跟我打了一架,现在又跟狐狸打架,你是打架狂啊,混蛋!”花道嘟嘟囔囔骂着我,专注的脸在月色和烛火下闪着动人的光。身旁的流川,一句话也没说,沉默着。
到睡觉的时候,我和花道睡在一起,流川回到曾经属于他的那间房。
“呐,你先睡吧,我去找狐狸聊天,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曾经的玩伴,虽然其实是打架的伙伴也没错啦。三年不见,怪想念的。”说完这话,花道在我执着的请求下红着脸亲了我一口,走出去了。
我躺在褥子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耳朵敏感地竖起,捕捉哪怕一丝一毫微弱的响动。他们似乎的确在聊天,咕咕哝哝的,我数着窗外夜空中灼灼发亮的星星,终于扛不住困意,眼皮渐渐合上了。
到了后半夜,隔壁传来沉闷的、重物撞击的声音,一下子惊动了我。我伸手摸了摸身旁,仍然是空的,脑中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我霍的爬将起来,几大步就跨到了流川房外。
格门没有关紧,拉开了一条掌宽的fèng隙,从这里看进去,两团黑色的物体在地上翻滚着、厮打着,却异常奇怪,谁也没有发出声音。再看时,那两团物体就清晰起来,是发了疯的、野shòu一般的流川压在花道身上,撕开他单薄的浴衣要去侵犯他。花道奋力挣扎,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羞愤神qíng。然而他结实光luǒ的大腿还是被慢慢掰开了,耻rǔ地按在身体两侧。
血液涌上我的大脑,将我的视野染成鲜红一片。我大概同流川一样,也疯了罢,因为我没有怒吼,没有冲过去痛揍他,而是悄悄地、转身走进厨房,抽出一把用来切生鱼片的薄刃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