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直女
坚硬冷漠无法击溃中年人日久天长分泌出的硬壳,柔软却直接扎透内心。
他吹凉热粥,烧热冷炕,下定决心似的翻箱倒柜。
☆、仿佛爱人
进了门,张建军窘迫得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哪儿。
桌上有烟,桌边有酒,桌前有人,朱主任在沙发上坐定,见他颇为端庄地提来一个盒子,眉开眼笑:“老张,坐坐坐,来就来,带什么东西。”
眼神适时瞥了过去,他哈哈一笑,看那盒子沉甸甸,分量不轻,暗自咂嘴张建军有什么油水可捞,难不成是棺材本?
但看张建军开窍,他心里也明亮些,好言劝酒,是茅台,一人一小杯,透明的液体滚出来,落在杯里甚至有些脆响。
好酒嘛……
他先聊了些教育工作的事情,问起张建军带十班的心路历程。
又问候了家人,问问他妻子的病怎么样了。
最后暗示,张建军也不是没可能离开十班这片烂地方。
墙上挂了领导的挂历,一大片改革开放的宣传图,领导慈眉善目地注视他们,张建军感觉如芒刺在背,无论如何递不出手中这兜子。
朱主任笑,嘬起牙花子:“老张,酒也不喝,话也不说,总不能是来和我瞅着吧?”
他挤出笑,毕恭毕敬地递出手里的东西。
手在抖。
“您,多关照。”
汗流浃背,简直像在地里受苦十年,顶着良心的大太阳,惨惨地交出东西去。
仿佛是把命根子给出去了。
朱主任脸上泛起笑,褶皱堆在一起,嘴上客气着,低头开了纸盒的包装:“客气——这是什么?”
他忙解释:“哦,这是我父亲,我爷爷留下的,他是老秀才,有些好书藏着,存起来,都给您拿来了。”
朱主任顿住,一撒手,纸盒当啷落地,破旧泛黄的书页散开,落了满地狼藉。
“拿好酒的盒子装这几本破书?张建军,我和你多说两句都嫌膈应,回去吧,回去吧。”
他被赶出去,连书也没能拿回来。
家里剩给他最贵的遗产,都没有了。
连良心,尊严一道,扔在薄薄的酒杯里,汩汩两声,甚至有些脆响。
周五下午,卢化二中的住校生都蠢蠢欲动,两周一回家的时间到来,校门口停满了拉客的公交车。县城的公交车都是随叫随停,县城屁大点儿地方总是停下,司机也不耐烦,若是带学生,一路到几个关键的地标停一下就可以,最为省事,因此哪怕周五没有晚自习,五点半学生才会离开学校,而三点半开始,校门口就陆陆续续停了车。
卖煎饼和糖葫芦的小贩已经支好车子了。
走读生可以三点半就走,林牧收拾了东西。
周萌萌说她今天要和班里的同学一起去唱歌,所以林牧一个人从二班回来,坐在教室打算再做一套卷子再走。
才翻出模拟题,她就听见楼下传来季舟白的尖叫声。
她立即翻到窗前,看见季舟白和李小川还有季远山三个人在踢键子,李小川总把毽子踢很高,惹得季舟白快乐地尖叫着。
打开一扇窗,俯视下面的季舟白,季舟白就在平时大家做课间操的空地上跑着接李小川的鸡毛毽子,边跑边扯开校服外套,仿佛校服束缚了她的灵魂。在飒飒秋风里,季舟白一点儿也不怕冷,露出半截小臂。
她追上了李小川的毽子,抬脚一勾,将毽子拉回来,轻盈地掂着,踢给了季远山。
季远山正对着林牧,不知他为什么眼睛这样好,就一眼看到那么多窗口中,这个窗口趴着一个姑娘。
林牧在二楼,距离不远,男生的脚力强劲,把毽子准确地踢进了教室的窗口。
她一直都不知道那时季远山为什么要把毽子踢向她。
总不能是故意来打她的吧?
还在想,毽子已经擦过耳朵落在地板上。
季舟白嗷一声:“季远山!王八蛋!”
林牧捡起毽子,毛茸茸的鸡毛毽子,还染了五颜六色。
季舟白在下面嚷嚷:“喂!高二十班有人吗!”
林牧的脑袋浮出来。
她清楚地看见季舟白笑了。
不是一直在笑的那种笑,而是,见了她,仿佛确信她就会乖乖地扔下毽子的笃定的笑。
林牧晃了晃毽子,季舟白开始摆手:“你没事儿就下来玩!”
去玩吗?
玩是不是有点儿奢侈?她回头看自己摊开一半的模拟题,感觉自己始乱终弃。
但季舟白在笑,在看着她,在吸引她。
明媚的,灿烂的。
她转身拿了教室钥匙,落锁,戴好手表掐算时间,给自己估计了一个小时玩耍时间,带着毽子下楼去,季舟白热情洋溢地过来拍她后背,拿走毽子。
校服外套扔在一大盆万年青上,季舟白抖抖肩膀,看看林牧,林牧有些拘谨,小学三年级之后就没有玩过踢键子了,她怕自己玩不好,被季舟白嘲笑。
像季舟白一样脱掉校服外套,慢慢叠着,被季舟白嫌磨蹭,劈手夺过,随意一卷就扔在季舟白自己的外套上。
四个人围成圈,互相踢键子,就是个简单的游戏。
两条腿像冻住了,眼看毽子飞来,腿偏不争气了,她睁大眼睛,仿佛在看子弹朝自己飞来。
突然季舟白闪身过来,抬脚一掂,把毽子稳稳落在脚尖上,再踢出去。
毽子好像只听季舟白的话,季舟白怎么掂它,它就怎么飞,那几根鸡毛晃晃悠悠,被季舟白在风中踢来踢去,季舟白转身,它在她背后跳起,她正面迎接,它就乖巧地落在她身前那方寸空间。
李小川莽撞,踢一个毽子能飞十万八千里,季远山过分神秘,一切都规规矩矩,仿佛他只是陪着季舟白玩,充满耐心与游刃有余。
四个人配合得稀里糊涂,李小川说是林牧太菜了,林牧那时候才慢慢明白“菜”是说她玩得不好的意思,季舟白就说是李小川太菜了,林牧自己颇为自责地想着,她把人家好端端的游戏毁得乱七八糟。
她始终接不住毽子,毽子笔直飞来的时候,她就像行动迟缓的老蜗牛,还没看清楚就被毽子当头砸来,或者踢过去,小腿和毽子擦身而过。
“诺,这样,你拿手掂,就这种感觉,不远不近,就这附近刚刚好,然后抬脚,喏。”季舟白甩开那两个男生,放他们自由,让他们随意去网吧打游戏不用搭理她,便径自过来教林牧踢键子。
毽子一上一下地飞,林牧拿手掂出感觉,却无论如何不能把手拿毽子的感觉转移到腿上。两条腿自己成了麻花,如果不是季舟白,她随时都要狼狈倒地了。
学舞蹈的人踢键子也特意炫技,季舟白特意给她展示学习之外的长处,林牧心里艳羡,却一点儿也不嫉妒,只是愈发心跳得像擂鼓,噙着只有自己知道深意的笑容注视季舟白。
她真好啊。
季舟白把毽子抛给她,让她试。
因为被注视着,她愈发显得四肢不协调,笨得要死。
有点儿像她偶尔教李小川数学题的样子,李小川就永远都不开窍,一脸懵懂得像林牧讲了什么天书一样眨巴着眼看。
现在林牧不开窍,但是她不敢看季舟白。
眼神暴露心事,她不想暴露,只想深藏秘密,不然就像变态一样了。
最后还是学会了,她能自己踢上四五个不掉,再多了,就难为她了。
这四五个已经足够了,之后四个人再一起踢键子,就不会再傻傻站着,林牧暗自放心,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超出自己预估的时间。
李小川和季远山并排走来,敞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小布丁雪糕和那时县城还很少见的大波板糖。
“这就要去啦?”季舟白拆开一个小布丁,咬在嘴里,翻腾了两个大波板糖,又拿了个小布丁。
“你什么时候来?”季远山问。
“今天不去了,今天早回家。”季舟白应着,又对林牧解释说,“他俩打游戏去。”
男生告别后,季舟白递给她小布丁,她摆摆手,客气地拒绝了。
季舟白还是把雪糕搡进她手心去,大大咬了一口雪糕,却不小心从半截咬断了。不舍得吐出来,又太冰了,咽不下去,只好捧着嘴巴含糊不清地吸着气,嘶嘶地喘气。
等她好些了,林牧拆开雪糕慢慢舔,季舟白凑过来给她看冻红的舌头,张大嘴巴好像要吃掉林牧似的凑过来。
林牧想躲,也没躲开,只好嗯嗯应着。
“你看,是不是冻紫了……”季舟白大着舌头问,嘴里一股浓郁的奶香,冰凉冰凉的呼气打在鼻尖,林牧有些发抖。
敷衍地往里看看,却罪恶地瞥见季舟白的嘴唇沾上一点牛奶,显得红润的唇愈发柔嫩了。
林牧简直不会呼吸了。
季舟白像玫瑰的花瓣沾上晨露,像诱人的鲜艳欲滴的苹果。
想叼着咬下去。
少女的情欲冒了头,就再也压不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浑身上下的难耐是从何而来。
“哪里就能冻紫了,不要胡说。”匆忙敷衍,无意中却有些娇嗔了。
季舟白抿上嘴:“我要吃一点热的。”
“那就吃。”林牧没好气。
她讨厌季舟白时刻散发诱惑力的样子。
“校门口有炸大鱿鱼。”季舟白拖着她去校门口,寻觅炸鱿鱼的摊子。
一份炸鱿鱼八块钱呢。林牧心惊肉跳地看季舟白递出去一张红的,收回一把零钱,团了团就揣进兜里。
也不知是哪里生出一点要对季舟白宣示主权的恶念,她的手不属于自己似的,从人家兜里把钱一张张抓出来,捋平了,按大小放好,才给她再放回兜里去。
收拾钱的时候,季舟白嚷着多放辣多放孜然,拉开兜任由她翻。
她操这份闲心,仿佛她们是爱人似的,她替粗心的爱人操心琐碎的事情。
逾越之余,她感到一种禁忌的快乐。
她忍不住发抖,追溯不到自己堕落的源头。
季舟白拿竹签插了一大块鱿鱼喂到她嘴边:“这个真的太好吃了。”
她不敢直接张口接,拿过竹签来小心地咬了下去。
“记得哈,明天上午来我家。”季舟白没心没肺地笑着,她这才想起考试时的约定。
怎么办?
她如今心怀鬼胎,难免不会被大人看出端倪。之前心无杂念,坦坦荡荡,如今自己无望地觊觎季舟白,这是个未来得及被人发现的秘密。
但她想去,她想去季舟白家里,了解季舟白,关心季舟白的家人。
她心里的邪念一点儿都不像好学生该有的。
想拥抱季舟白,想亲她,就像晚上散步的那些情侣一样。
其余的,她不懂,也不知道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