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月明
那小宫女怯怯地道:“他……严大人不认识我……”
周紫烟道:“不妨,他识得我的字。”
那小宫女点头道:“嗯。”
周紫烟转身去铺纸研墨。赵湛曾说过留了人监视他,本不该这般张扬地送信出去,但事态紧急,他也顾不了许多。这封短简将要写完时,忽听那小宫女惊呼了一声,他不知出了什么事,还未转过头来,只觉得后心处一阵冰凉的刺痛,就此失去了知觉。
天牢是关押重罪犯人的所在,十个人进去,没一个能活着出来。朝中大臣向来对此地颇为忌讳,莫说是入内,便是靠近也不靠近。赵湛席地坐在一间牢房中,神色却是怡然自得,眼睛看着牢外之人,说不出的得意。
半晌,赵湛悠然开口道:“你若将周紫烟囚在这里,岂不是安全得多?”
赵滇不答话,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里是冷幽幽的光。
赵湛观赏般看着他的脸,笑道:“你的周学士可还好?你没想到罢,我特意安插了一个人,也不做别的,只是若事情有变,便去杀了周紫烟。”
赵滇恨不得将眼前之人一寸一寸地剁碎了,只碍着周紫烟生死一线,不愿此时多造杀孽。他冷冷地道:“紫烟若活过来,我痛痛快快给你一死;他若有什么不测,这一生一世,你有吃不完的零碎苦头。”
赵湛大笑道:“只是不知这一世的苦,谁的更难熬些?”他嗓子嘶哑刺耳,大笑起来,有如夜枭。
赵滇微微一颤,不再多话,转身匆匆离去。耳朵里却始终回荡着赵湛张狂放肆的大笑。
第23章 芍药花
周紫烟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暗沉沉地,一个人都没有,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朦胧觉得四周水气迷漫。他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摸索着往前走,却似乎始终在原地打转。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童音唤自己的名字道:“紫烟,紫烟。”
周紫烟转过身来,恍惚觉得自己的身形缩小了,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孩童,手里正捏着什么温润的器物。便听到那孩子道:“紫烟,那个东西真好看,给我好不好?”却看不到说话的人。
周紫烟想问他要什么,却听到自己也用清脆的童音道:“不给。”
那孩子不甘心,纠缠道:“我拿其它东西跟你换,好不好?”
周紫烟又听到自己干脆地道:“不换。”
那孩子又说了些什么,周紫烟听不分明,手里的东西却倏地消失了。那孩童的声音重又清晰起来:“紫烟,紫烟,你看。”
水气逐渐散去,眼前明朗起来,那是一个开着芍药的静谧黄昏,两个少年背靠背地倚在树下读书,晚风悄悄地吹送过去,将他们的头发缠在一起,暖融融的夕光洒下来,他们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最茂密绚烂的芍药花丛里。杏黄衣衫的少年略略侧头,明亮的眼睛不看这满园的锦绣云霞,只看着同伴,薄薄的嘴唇靠近了他的耳朵,笑吟吟地悠悠背诵:“暑盛静无风,夏云薄暮起。携手密叶下,浮瓜沉朱李……”
那个时候并不是盛夏,没有青翠的浮瓜,没有殷红的沉李,四月的东风也在轻轻地吹拂,不知怎地,锦紫衣衫的少年忽然便觉得一阵心如鹿撞,御苑里的芍药花,,在那个静谧的暮春黄昏,也开到了他的脸上。
花丛另一端忽然传来一个叫着“三哥”的稚嫩声音,两个少年微微地吃了一惊,像是被撞破了秘密一般,互相看了一眼,立刻直起身来。
景象忽又变了。道路蜿蜒盘曲,不知通往哪里,马车摇摇晃晃地在路上颠簸,那黄衫少年骑了马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驿亭过了一处又一处,月亮满了又亏,他始终这样跟着,像是要一辈子跟下去。掀起车后帘便能看到他盈盈的笑眼,望定了自己,轻快地眨一眨,却不说话。
忽然有人将一只汤碗塞到了周紫烟手里,在他耳边低低地道:“喝了罢。喝了汤,再过了前面那座桥,就不会再有烦恼了。”
周紫烟茫然地看着手里浑浊晦暗的汤,心道:“我为什么要喝这个?”一时却又自问:“我为什么不喝?”
他正犹豫间,听到一旁不远处有人对答:
“你猜,这个人会不会喝?”
“一定不会。你听到了么,他心里的人正在叫他。”
“哪有什么声音?你又来胡言乱语。”
“我倒奇怪你为何听不到。你看,他心里的东西重得很,过不了桥的。”
“他心里有什么?”
“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两只鸟。”
“那你说,我心里有什么?”
“有一把剑,剑柄上有两个字……我不认识。”
“啊哈,原来你不识字。”
“呸,你才不识字。”
“你写出来看,我一定识得。”
周紫烟被他们引动了好奇之心,靠过去看那人用手指在地上慢慢地划过去,写的是“清雪”二字。他心里大是奇怪,这两个字并不是什么冷僻怪字,这人怎会不认得?
却听先前说话的人道:“这个……我也不识得。”
写字的人笑道:“方才话说得那么满,你也不羞。”他转脸看了看周紫烟,问道:“这位小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字么?”
周紫烟这时才看到他的脸,修眉润眼,秀丽非常,眉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反倒破去了容貌中的文弱之意,心中不由得道:“这人生得好俊!”听见他问,便点了点头,道:“写的是‘清雪’。”
那人道:“‘清雪’,嗯,那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倒有几分耳熟。”
他身边之人却忽地变了脸色。
那人奇道:“你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却抬手拂落了周紫烟手中的汤碗,发出好大的“啪嚓”一声。隐约听到他低声念道:“清雪,清雪……”声音里蕴含着无限的伤心,又有一分苦涩的欢喜。
周紫烟猛地睁开了眼,惊醒过来。
他认得自己是在睿思殿的寝室里,眼前是一架明月秋千绣屏风,屏风后面是赵滇的声音,在轻声诵读那卷乐府诗集。他的声音不同于少年时候的清朗温润,也还是一样的好听。
在这样的声音里,周紫烟记起了从前自己随父亲到岭南时,赵滇跟在车后一路相送,不肯回去,父亲几次劝请他回京,他只是看着自己,轻轻地眨一眨眼,不然便笑吟吟地道:“周大人,这一去山长水远,您可要保重身体。”
直到将要出京畿路,先皇召他返京,他才依依不舍地回马,临去时悄悄将一页纸笺塞在自己手里,上面字迹潦草地写了一首小词。那纸笺至今仍然留着,那首小令,也仍然背得出来:“不信难留,西出都门不折柳。短亭长亭,一程路尽更添情。案头银筝,别后夜夜空弦冷。两下梦里,记取浮瓜沉朱李。”这小令做得不好,若是平时,他必定会笑,但那一天,词笺上却留下了再也抹不去的水迹。
耳中又听到赵滇低声念:“暑盛静无风,夏云薄暮起。携手密叶下,浮瓜沉朱李……”他也似是想起了往事,声音里多了一些悠远的温柔。
周紫烟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他忘记了暗地里狠下的心,忘记了曾经说过的话,轻声道:“赵滇,剪一剪烛花。”
第24章 鸳鸯佩
这一句话说得极轻微,像是一只鸟儿悄悄落在了春枝上,听在赵滇耳中,却如天崩地裂一般。他什么也顾不得,直扑到榻前,颤道:“紫烟!你,你醒了……”行动间不慎带翻了屏风,他也不理会,伸手想去摸一摸周紫烟的脸,又怕触动他的伤处,手足无措地立了半晌,才想起该传太医替周紫烟诊治,转身沉下嗓音吩咐道:“召太医丞。”
一众老太医围在一处商议了大半夜,第二日才禀告赵滇,周大人既已醒了,便无大碍,只须好生将养数月,伤势便可痊愈。赵滇长舒了一口气,想起生变那日,自己下令将周紫烟送到睿思殿来养伤,周紫烟的鲜血顺着手指和衣袖断断续续地落下来,自观文殿一路滴到睿思殿。自己看着水磨青砖上的艳丽痕迹,几乎站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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