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这时陆颖匆匆前来向江原禀报:“殿下,臣在清点原先被关入牢中犯人之时发现一人,此人得知魏军已经破城,坚决要见殿下,说有重要军qíng相告。”
江原十分意外:“这人是谁,你为何不带他前来?”
陆颖回道:“他不肯说自己姓名,牢中也未见记录。臣见他恹恹无力,不敢派人挪动,只得先来请示殿下。”
江原望我一眼,对陆颖道:“既如此,去看看也好。”又转向我,“越王殿下也去罢,或许你会识得。”
我也有些好奇,兼之还想亲自确定一下梁济山和鲁达明的qíng况,于是gān脆道:“好。”
这石头城依山而建,只为作为屏障建康的关卡,城内面积狭小,且只有军队驻守,因此有些重犯也常被安置此处,然后被军队秘密处决。我和江原在陆颖指引下走进监牢,这监牢分为两部分,外面的普通房屋用于临时关押触犯军法的士兵,还算gān净敞亮,梁济山等将领就被关在此处;里面的牢房则借山壁搭建,yīn冷cháo湿,常年不见天日。
陆颖命守在牢内的士兵打开一间牢门,擎着火把走进去,火光照亮了地上削瘦的人影。陆颖道:“殿下,就是此人。”
那人闻言,身子微微一颤,他努力靠着石壁撑起身体,拨开眼前凌乱的发丝,慢慢抬眼寻找。江原蹲下去,和声道:“是你要找我么?”
那人轻轻一笑:“昔日牡丹盛宴,今日阶下牢笼,殿下只怕已认不出我了。”
江原听到他的声音,忽然伸手握住他的双肩,在火光下看了好一会:“韩特使,韩梦征?”
我闻言一惊,再看他身形,也认出此人的确便是韩梦征,只是与当日出使魏国的形容天差地远。他昔日考究的衣着全无踪影,衣物因为穿得太久,关节处磨损得如薄绡一般,贴在身上宛若蝉翼,衣摆更是破烂不堪,几乎已经遮不住下体。露出肌肤上有不少伤痕,膝盖处已经明显溃烂。我想起自己在牢内几日的遭遇,不禁戚然,不知他在牢中被关了多久,受了多少折磨才会变成这样。
韩梦征幽幽的眸子里不知透出的是喜悦还是遗憾,他垂下眼,徒劳地拉了拉衣服的下摆:“殿下见笑了。”
江原望着他:“怎么弄成这样?”
韩梦征脸上带着若隐若现的笑,语声有些微弱:“我违背皇上要杀凌王殿下的意愿,擅自决定刺杀太子殿下,然而又没成功。回国之后,有人弹劾我在魏国行为出格,一心恋慕魏国太子,yù与魏国里应外合,出卖国家机密,于是皇上下旨将我关到这里。只是关了这么久,不知为何还没被处死。”
江原看着他身上伤痕,眉头微皱,低声道:“南越朝廷倾覆在即,韩……韩公子以后不必再受牢狱之灾了。”
韩梦征抬头定定地望他,目中一抹水痕,过了一会,眼角轻轻弯起:“殿下还是叫梦征罢。”
江原点头:“梦征,我现在带你出去,只要你愿意,日后便在我府中任职如何?”
韩梦征低叹道:“牢中这些时日,我也曾盼望皇上忽然醒悟,明白我一片报国之心,可是等来的终究不是朝廷中人,却是殿下。梦征曾设计刺杀殿下,你却毫不计较,还要许我职位,若得主如此,该是何其有幸?从见到殿下那一日起,梦征便恨不能生为魏人。可惜已为越人,国亡在即,此qíng此景,怎不叫人肝肠寸断?”
江原慰道:“天下兴亡,乃是常理,梦征饱读诗书,还应豁达待之。”
韩梦征似乎有些憋闷,深深地吸了口气,微笑道:“常理……自然任谁都懂……”他说着身体绵绵向后,江原立刻扶住,解下披风盖住他的身体,而后将他横抱起来,快步走出牢门。
第154章 家国安在
乍出牢门,阳光格外刺眼,韩梦征眉头微蹙,重又醒来,过了许久才适应这样的光亮。他躺在江原怀里,仿佛一片轻飘的叶子,即使在泛红的夕阳照she下,脸色还是苍白得令人心惊。一路上他只是略显痴迷地将目光定在江原脸上,没有再开口说话。
我回头低声吩咐陆颖,叫他立刻将凭cháo找来,然后与江原一起,把韩梦征送进城中主将的居室。几个小兵很快为韩梦征清洗掉身上污垢,换上gān净衣物,我才总算能将他与印象中的那个韩梦征联系在一起。
韩梦征被安放在chuáng上,脸色因为热气的熏蒸而透出些许红晕,目光飘渺不定,有时随着江原移动,有时却又是呆呆直视,似乎有无尽的伤感与悲凉。江原见他神智不甚清醒,立刻命赶来的凭cháo为他诊脉。
我轻轻退出房门等候,过了不久,江原也出来,坐到对面。我问:“如何?”
江原有些遗憾地摇头:“凭cháo说他长期受刑具折磨,又关在死牢中这么久,五脏经脉都已衰竭,恐难续命。”
我听了叹息:“当初晋王反逆,他参与其中,对你痛下杀手,最后却又摆出一副脆弱的姿态,表现得比我还要伤悲。我那时见到他那梨花带雨的姿态,真恨不得将他与晋王一同碎尸万段,不但丢下的话十分狠,心里也早将他诅咒了万遍。可是见到他今日这副模样,却又难免唏嘘不忍。”
江原目光微微惊讶,大概想不到我当日居然对韩梦征如此痛恨,很快将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低声道:“不要再提了,那件事错在我,不但反过来利用他,还瞒住你,令你……”
我抬眼:“嗯,你明白就好。”说着又一叹,“不过尽管他手段也不算光明,一片为国之心我始终还是佩服,没想到再度相见会是此种qíng形。赵誊究竟忠jian不辨到何种程度,才将一个才华横溢、忠贞为国之人迫害到不成人形?”
江原听了也叹道:“何尝不是?赵誊如此对待自己幕僚,自取灭亡也是必然。”
我拿起桌上的茶杯在手中转着,沉默良久:“他到此刻都没有献城归降的迹象,看来是真的要与魏军血战到底了。赵誊权yù熏心、猜忌多疑,却又向来自负,也许真的宁愿战败而死,也接受不了屈膝投降的结果。”
江原冷冷一笑:“他想死得壮烈些,也未必能够如愿。”
我手中一停:“你……有没有想好城破之后,如何处置赵氏皇族中人?”
江原反问我:“你想留住谁?”
我闻言,无奈笑道:“这么说留不住的是大多数么?”
江原认真地看着我:“实话说,我不能保证。你也知道南越不是北赵,它qiáng大得多,如果像对待北赵君臣那样,恐怕魏国承受不起。而且现在局势未定,随时可能生变,只有等到攻破建康后再定罢。”
我微微点头:“我明白,也并非qiáng求,只是……”
江原接过我的话头:“我保证只要魏军顺利攻下建康,至少会让南越君臣体面地归降如何?到时你想保住谁,不管赵葑还是其他人,都可以商量。”我看看他,知道一切未定时多说无益,便没有再多言。